“天煞孤星,克父克母;親近之人,注定早死。”壁壘森嚴的巍峨宮阙内,撚着花白胡須的國師心驚肉跳地念出蔔到的卦象。
窗外雪花紛飛,滿宮皆是白皚皚的一片。
今兒醜時初,賀京忽然下了場大雪,不過短短兩個時辰,便凍死了數百人。
高座上的人聞得國師占出的卦象,驚得怛然失色,一刹站起,正要開口問這天煞指的是何人,便有内侍匆匆來報:“啟禀陛下,宸妃娘娘生了,是位小殿下。”
老來得子,玄昌帝橫在心頭的驚懼被這突如其來的喜訊沖散了些許,他一時激動不已,立刻下令:“賞,宸禧宮的所有人侍奉宸妃娘娘生産有功,皆賞三個月月銀。”
“是。”
内侍得令,忙到宸禧宮傳達旨意。
玄昌帝理了理着裝,笑眯眯地正要移駕宸禧宮,身後的國師撚了撚指,及時喊住他:“請問陛下,宸禧宮是否位于賀京東南方向。”
玄昌帝蓦地止住腳,回頭瞥了眼國師,霎時想起方才之事,心中陡然猜到什麼,唇邊的笑瞬間隐去,擰着眉遲遲不願回答。
頓了片刻,他沉聲道:“位于東南方向的宮殿可不止宸禧宮。”
國師當即拱手,躬身道:“卦象所示,今日東南方向有天煞降世,此為兩世孤星,克父克母。不知除了宸禧娘娘是今日生産外,在東南方向的宮殿裡,還有哪位娘娘亦是在今日生産?”
他望向貼身内侍,希望他給出的答案能将國師的話否決,可他亦心知,沒有便是沒有,單一個小小内侍也無法憑空捏造出一個嬰兒。
内侍感受到玄昌帝向他投來威嚴目光,雖明白他的期翼,卻也不敢欺君罔上,隻得垂首,戰戰兢兢地道:“啟禀陛下,今日除了宸妃娘娘生産外,滿宮裡再無别的娘娘有孕了。”
内侍這話音方落,國師立刻進言:“為保丹賀百年昌盛,為護陛下龍體安康,還請陛下盡早決斷,萬萬不可将小殿下留于宮中。”
玄昌帝聞言,臉色霎時變得灰白,雙膝一軟,重重地跌坐在那水波龍紋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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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禧宮。
“娘娘,歇息吧!陛下,陛下他不會來了,您才生産完,養好身子最要緊,如今小殿下能依靠的唯有您了。”
碧含悄悄地又滅了兩盞燈,輕手輕腳地掀開帳幔,見宸妃仍睜着眼,不由得含淚勸道。
聽到“小殿下”三個字,原是神思恍惚的宸妃思緒刹那回籠,她單手撐在榻邊,一行掙紮着要坐起,一行急急地往外探,道:“序兒呢?”
碧含見狀,上前扶她躺下,撫慰道:“小殿下才睡了,娘娘且安心。”
宸妃不放心,擰眉拍着她的手催促:“快,快把他抱來我身邊。”
碧含應聲,忙将搖籃裡睡得香甜的嬰兒抱去給宸妃。
宸妃将他攏在臂彎裡,低眉瞧他。
襁褓裡的嬰兒天倉飽滿,有着如漆般的濃眉,鼻梁高挺小巧,五官俊秀。
單瞧面容,他是個很有福氣的孩子。
為何他們要給他潑上這樣一盆不可磨滅的髒水?
明明他才出生,明明他什麼都沒做過,甚至連一隻螞蟻也不曾踩死,相比那些做盡了滔天惡事的人,他是那麼地無辜。
宸妃輕輕地攏住孩兒,閉了眸,任由淚水淌了滿臉。
碧含不忍再勸,又熄兩盞燈,守在帳外一覺睡到天明。
曙光透過窗隙滲進來,為昏暗的大殿帶來一絲光亮,碧含掀開帳幔,見宸妃将孩兒攏在臂彎裡睡得深沉。
她打小陪宸妃長大,她入宮為妃,她是陪嫁丫鬟,後來更是一度成為宸禧宮的掌事姑姑。
她和聖上在民間相識,對于這位長她一輪,可當她父親的人,她卻視為知己,知曉他身份後,她更是不顧老将軍反對,定要入宮為妃。
“娘娘,娘娘。”碧含輕聲喚她,宸妃緩緩睜眼。
見她已醒,碧含将孩兒輕輕抱起,溫聲道:“娘娘,小殿下該喝奶了,奴婢先抱去給奶娘。”
宸妃道:“讓她們來偏殿喂,若他離了我視線内,我不放心。”
碧含點點頭。
殿門大開,晨光蜿蜒曲折地透進來。
瞧天色極好,宸妃讓宮女将她攙起洗漱,可巧此時,一夜未眠的玄昌帝滿臉疲憊地走進來。
他揮揮手,命宮女們退下。
***
宸妃透過鏡子見他來到,慢慢地撐着桌沿起身,正要朝他行禮,玄昌帝忙上前把她扶到榻邊坐下,溫聲道:“你還沒養好身子,如何着急起身了?”
“臣妾躺得腰酸,便想起來坐坐,”宸妃低了眉,片刻複又擡起,看着玄昌帝又多了幾絲白發,連眼角眉梢也多了幾道皺紋,她繼而淡聲道,“一夜未見,陛下憔悴了不少。”
玄昌帝握着她的手,垂眉不敢看她,隻道:“昨兒賀京大雪,一夜間凍死了數百人,朕心難安。”
“一夜有數百人死于天災,便是臣妾聽聞亦深感悲痛,隻是陛下心有難安,不單是因此吧!”
宸妃的聲音冷了幾度。
玄昌帝面色一白,嗓音低沉,“你都知道了。”
宸妃沒有直面回他,杏眼裡含滿淚珠,道:“陛下想怎麼辦?真當我們的孩兒是什麼天煞孤星,要立刻處死麼?”
“怎會?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到底是朕的孩兒。”玄昌帝滿臉驚駭地驟然擡眸。
片刻,他稍稍平複下心情,垂頭悶聲道:“可此事到底關乎丹賀國運,容不得有一絲差池。朕對孩兒自有十分不舍,但為保丹賀百年昌盛,朕......”
玄昌帝再說不下去。
隻是他話中之意,不言而喻。
忽聞他此言,宸妃仍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枕邊人,她不敢相信這話竟是出自與自己相愛多年的愛人口中。
宸妃緊緊地盯着眼前人。
可在他面上逡巡了良久,她卻再也找不到從前的痕迹。
頓了片刻,她灰白着臉緩緩起身,退離玄昌帝幾步,看着他搖頭冷笑:“陛下,您不覺得将天災怪到一個連話都不會說、連路都不會走,甚至是幾個時辰前才出生的嬰兒身上,很可笑麼?”
玄昌帝起身,很是無奈地道:“芷兒,你冷靜些,并非是朕要怪到孩兒身上,是天象所示,朕亦無法......”
“陛下,我很冷靜。”
宸妃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透過那雙帶着些許悲傷的眼睛,她看到了他眼底的決絕。
她眸中的溫情也徹底變成了失望透頂的寒光。
天家無情。
父親早便說過的。
是她。
是她執意要踏入這深宮中。
現下父親已逝,族中之人皆是趨利避害之徒,出了這樣的事,他們忙着同她撇清關系還來不及,又怎可能為她撐腰?
往日的種種情緣霎那煙消雲散。
她忽然明白,原來心死真的可以在一瞬間。
宸妃“撲通”一聲跪下,白着臉正色道:“既是如此,為保丹賀國運昌隆,為護陛下龍體康健,臣妾懇請陛下允準臣妾母子前往荷苑,此生永不踏入賀京半步。”
玄昌帝怔怔地站起,不敢相信她會說出這話,驚愕道:“芷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你要棄朕而去?”
宸妃面不改色,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隻複而道:“為保丹賀國運昌隆,為護陛下龍體康健,臣妾懇請陛下允準臣妾母子前往荷苑,此生永不踏入賀京半步。”
玄昌帝擡腳想要靠近她,誰料宸妃見狀,跪着往後退,他無奈,唯有止住腳,道:“地上寒涼,你先起來。”
宸妃面色涼涼,眼角眉梢皆是倔強:“陛下不允,臣妾不起。”
玄昌帝看着她,眸底的溫情漸漸冷卻,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玄昌帝最終還是拗不過她。
他們離宮那日,他在城牆上看着馬車在簌簌風雪中漸行漸遠,直到模糊得再也看不見。
他的心仿佛被抽掉一塊,任何東西也無法填補,他想追出去,可隔着的城牆猶似一道巨大的鴻溝,任憑他怎麼努力亦跳不過去。
他忽然恨極了這個身份,恨極了這個皇位,他們跨越了年齡的阻礙,卻最終抵不過人心的成見。
他真的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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