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序白沒等到音眠下葬,他當晚便收拾了一包細軟從荷苑離開,前往賀京。
懂事後的這些年,他一直想去賀京,一直想親口問問那個冷酷絕情的男人,為何要将他們母子抛棄?為何要聽信那些讒言?為何把他放在荷苑不聞不問?
什麼百姓安甯?什麼王朝穩定?
于他而言,全是他媽的狗屁。
他既無法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便不該把他生下來,縱是生下來,也該狠心一把将他掐死在搖籃裡,而不是留他在人間嘗盡世情冷暖。
他怨極了他,恨極了他,甚至想把刀架他脖頸上,讓他也嘗一嘗何為人間,何為地獄。
活了八年,他從未出過荷苑,連如今往賀京的路也隻是憑借小時候容恂的形容。
他往東走了許久許久,直到穿進一片廣袤的曠野,周邊沒有樹木,沒有房屋遮擋,夜風凜冽,刮在臉上微微刺疼。
這片土地十分貧瘠,腳下也隻有一些幹枯發黃的雜草,雜草的葉片邊緣卻異常鋒利,一不小心刮到腳踝,留下長長的一條血痕。
賀序白雙腳被刮出四五道血痕,鮮血滲出來伴着輕風飄遠。
圓月從雲層漏出頭,把眼前的路照得透亮,他走了許久,也還未看到盡頭,身後卻遠遠傳來幾聲狼嚎。
賀序白登時止住腳,猛地回頭望去。
月色波光粼粼,映得遠處的大石塊清晰無比,石塊上不知何時站了兩匹灰黑色的狼,那如鷹隼般的目光正緊緊鎖在他身上。
賀序白睨了周圍兩眼,一望無際的曠野沒有半點東西遮擋,論速度,他必定是比不上它們的。
無垠的曠野上,少年稚嫩的臉透出無比堅定的眼神,他緩緩拔出手中的劍,一腳緊緊站定。
似乎感受到他目光裡的挑釁,那兩匹狼頓時露出鋒利的獠牙,白色的獠牙在月光的映襯下露出精光。
隻見那兩匹狼微微往後仰,一刹間朝他猛沖過去,在距離他不到半米的地方,賀序白立刻側了下身,一劍揮過去。
鮮血霎時濺了他滿臉,與此同時,隻聽得“咚”地一聲,兩顆狼頭瞬間掉落。
解決完這兩匹狼,賀序白迅速轉身跑出了兩裡路,可還沒跑出這一片曠野,十二匹狼便追了上來,将他團團圍住。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狼群吸入鼻尖,頓時仰天嘶吼,躁動不已,神色裡盡是對血肉的渴望。
賀序白緩緩舉起劍,刀刃的寒光折射出他漠然的臉,十一匹狼霎那間跳起,張牙舞爪地朝他猛撲過來。
下一瞬,十幾匹狼皆被血刃封喉,然賀序白還沒來得及轉身,欲坐享其成的那匹狼便從背後猛撲上來,尖銳的爪子瞬間把他的後背抓破,留下幾道長長的血痕。
它正欲張開血盆大口,賀序白反手,一劍刺穿了它的腹部,它登時便魂歸西天。
危險消除,賀序白插劍在地,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擦幹淨面上的血迹,刺痛感自背部傳過來,他反手一摸,手掌瞬間沾滿血迹。
他拔劍起身想繼續往前走,奈何方才獵殺狼群時用盡了力氣,兼之傷了背部,才站起走了沒兩步,便控制不住身子重重倒在地上,沉沉地昏了過去。
***
“滾開,不然老子殺了你。”
“算了,他想死就把他一起丢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間,賀序白聽到幾道厲聲怒喝在耳邊窸窸窣窣,緊接着,他隻感覺自己被人猛地一撞,胸口傳來一陣劇痛。
賀序白還沒睜眼,便感覺衣領被人猛地提起往前一扔,地上的碎石瞬間劃破他的衣衫,刺進胸口,劇痛蔓延到大腦,他立刻清醒過來。
一睜眼,卻見一頭身長近丈的猛虎赫然立在眼前,正張着血盆大口,鋒利的帶血獠牙在幽暗的燈光下顯得猙獰可怖。
他這是才出狼窩,又入虎口......
猛虎“龇”地一聲,後腿迅速往後蹬了下,立刻朝那個距離他幾步路,正摸着腦袋要坐起的男孩撲過去。
形勢危急,賀序白眸色一凜,再顧不得什麼,忙跳過去将人一把拽開,老虎瞬間撲了個空。
他拽着男孩滾了幾圈,塵土滿天飛揚,模糊了老虎的視線,它看了幾眼,卻尋不到賀序白的蹤迹,便立刻把目光落到靠在角落的那群少年身上。
原把賀序白扔過去的一個高個子少年見狀,驚恐地要把周圍的人往前猛推,誰知還沒推人出去,老虎便撲了過來。
賀序白親眼看着那頭身長近丈的老虎将那四五個人活活撕成碎片,濃濃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胃裡瘋狂翻騰,令他幾欲作嘔。
将兩人裹住的塵土逐漸散去,老虎吃完那些人後,勢必會過來将他們撕個幹淨。
賀序白急忙在周圍逡巡,旁邊的男孩此刻也清醒過來,許是猜到什麼,他立刻跑到角落将劍拾起,遞給他。
劍刃在月色下泛着凜凜寒光,仿佛在邀請賀序白殺出一條血路,這把劍是師傅給他的,其名“破曉”,為的便是時刻提醒他,任憑未來他會遭遇什麼樣的困境,都要似這劍名般努力沖破黑暗,不要被黯淡的過往束縛。
賀序白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伸手用力握住劍柄,觑了他一眼,男孩面容黝黑,身子瘦弱,比他足足矮了一個頭,像是常年營養不良。
賀序白訝異他竟能準确無誤地将他的劍找來,便沉聲問:“你是何人?”
他指着自己的嘴巴,搖搖頭。
竟是個啞巴。
忽然間,啞巴男孩瞳孔驟然睜大,嘴唇泛白,望向前方瑟縮着身體往後退。
賀序白順着他的目光一凝神,回頭望去。
隻見塵土散光,對面的老虎吃完了那幾個人,不帶一絲猶豫,扭頭便往這邊猛沖過來。
他立刻提劍迎上去。
劍刃森森,和老虎鋒利的爪子相碰時,發出刺耳的“叮當”聲響,得益于賀序白矯健的身體,下一秒,寒光閃過,一股濃重的鮮血猛然蹿出,老虎發出一聲仰天長嘯,便轟然倒地,龐大身軀和地面相觸的一刹間,灰塵頓時揚了賀序白滿身。
解決了老虎,賀序白再撐不住,體力不支地倒了下去,所幸這回他腦袋還算清醒,并未昏迷。
直到此時,他才有心思看了眼如今所處的環境,此地是個镂空的場地,四面圍牆皆是用圓滑的青石砌起,圍牆有近十丈高,便是輕功再好的人隻怕也飛不出這裡。
無數的疑問在一刹間湧進賀序白腦海。
他為什麼會來到這裡?明明他昏倒前是在那片曠野上。
且觀此地,必定是有人特意建造的,方才的那隻老虎也似是有人故意放出來的,目的為何?
他從前在話本上,倒聽得許多故事,有人的喜好十分變态,尤其喜歡看猛獸将人活生生撕成碎片,為的便是從中獲得不可言說的快感,可環顧周遭,這裡除了那個滿臉驚恐、瑟瑟發抖的啞巴外,并沒有一個觀衆。
緩了半晌,賀序白終于恢複了體力,他爬起來,走近那個啞巴,淡聲問:“你可知這裡是什麼地方?”
蜷縮着坐在角落的啞巴搖搖頭,幽幽燈光映襯着居高臨下的賀序白,他提着帶血的劍,連臉頰也沾了幾滴血,在月光下遠遠望去,不知情的人瞧了,還以為他是個逼供的惡魔。
“那你可知是何人抓我們來的?”
小啞巴搖搖頭。
“你會不會寫字?”
他仍舊晃了晃腦袋,藏在黑發裡的灰塵因晃蕩散了許多出來,嗆了賀序白滿臉。
“......”
他還真是一問三不知。
賀序白輕蹙着眉,隻好靠到牆邊坐下,欲稍作休憩後再想法子出去。
正在此時,對面右上角的地方傳來“咚”地一聲,賀序白立刻垂手按着劍柄,目光緊緊鎖着對面。
隻見原是嚴絲合縫的牆面忽然往上凹了進去,緊接着,一條幽暗的通道露出來,賀序白凝神等了許久,也未見有什麼東西闖進,他忙提劍站起,放輕腳步走過去。
那小啞巴見狀,斜睨了周圍幾眼,除了一些屍體碎片外,再無别的活人,整個場地還彌漫着濃濃的血腥味,微風拂過,徒添了幾抹幽森凄寂,他登時吓得雞皮疙瘩蹿滿全身,忙跟了上去。
通道裡沒有燭火,一走進去,整個人像淹沒在黑暗裡一般,幸而這條通道不長,走了沒多久,兩人便出來了,然下一秒,原往上凹的石塊“砰”地一聲,重重地放了下來,将出口緊緊閉上。
小啞巴見狀,驚恐得回頭猛拍石門,“砰砰砰”的聲響在幽暗阒寂的森林裡回蕩。
“住手,别拍了。”
賀序白凝神緊盯着周邊,頭也不回地朝小啞巴厲聲低喝。
小啞巴聞聲,立刻停下手,顫顫巍巍地轉過身。
從通道出來,前面是茂密的叢林,樹木高聳入雲,連同枝幹也十分粗狀,将映下來的月色擋在外頭。
遠遠望去,林子裡漆黑一片,微風輕拂,樹葉飒飒作響,仿佛鬼魅赤鳴般陰森可怖。
賀序白斂聲屏氣等了許久,也不曾見有什麼東西出來,恰在此時,身後響起一陣“咕噜咕噜”聲,瞬間将緊張嚴肅的氣氛打破。
賀序白回頭看了小啞巴一眼,緊繃的神經旋即松下來。
小啞巴不好意思地低了頭。
賀序白無奈地道:“一直待在這裡也不是辦法,進去找些吃的。”
小啞巴聞言,立刻擡眸,滿臉歡喜地重重點了下頭。
月色映得他的眼神亮晶晶,眸底透着純真和良善,看得賀序白怔了一瞬。
瞧他那瘦不拉幾的樣兒,想必從未過過富足的生活,怎麼還會有這樣愚蠢的眼神?
***
樹枝茂密,月色透不進來,林子裡暗得連路都看不清,幸而賀序白在岩石堆裡找到燧石,用它生了個火把,又可巧抓到一隻野兔和一隻野雞,兩人的晚餐便不愁了。
這些野外生存技能皆是師傅教他的,從前他不懂他的用意,明明他們在荷苑生活富足,根本不需要打獵,為何還要學這些?或許他早便預料到這一層。
終有一日,那些僞善的目光會被層層撕開,鮮血淋漓的真相會裸露在他面前,而他需要獨自面對一切,這個過程,必定無比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