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天朗風清,雖然馬車颠簸,成嘉樾的咳嗽卻好了大半,七天後回到覓園的時候,隻覺身輕氣爽,過去三個月的種種仿佛是一場夢。成嘉樾從大門走進去,迎面是宴客廳滋蘭堂,西面遊廊通往呂鑄的滋蘭書院,成嘉樾自五歲起在那裡同表兄呂瓒、江禾一同讀書;從東面避弄往北走,依次是呂老爺夫婦居住的掇月堂、呂大郎夫婦居住的靜思居;橫穿掇月堂北面的天井向西走,迎面可見浸晖池全景,往池塘對面斜望去,園子的西北處便是自己住了十年的春風駐小院。
小院前有一月季花圃,現下尚未立春,仍有一叢紅花傲立,阿娘最愛這四時常盛的熱烈與堅韌,生前打理花圃頗為用心,總是這花不負所望。
回到房内,一切陳設絲毫未變。成嘉樾和女使們一起忙着将行李安置,可惜這次在京城三個月,都沒能上街轉一轉,給大家買些禮物,整天不是學規矩站規矩,再不然就是生病,就連說着給她找先生教她讀書都拖了三個月未能實現。
正忙着,姚華領了呂瓒進來,三個月未見,他又高了一些,仍是一見人便和煦地笑,笑如花開豔陽,讓人如沐春風。
“嘉樾妹妹瘦了這許多……”呂瓒乍一見她便感慨,哪知成嘉樾身子一低竟是行禮,呂瓒話沒說完連忙扶起,“這是做什麼?是我呀,我是呂瓒。”
成嘉樾自己也是一愣,有些狼狽地直起身:“快被我爹爹那大娘子訓成皮影人了。瓒哥坐吧。玮兒璇兒呢?”呂玮呂璇是呂瓒的弟妹,一個七歲一個五歲,呂大娘子管教甚為嚴格。
“阿娘帶着讀了一上午的書,現在正午睡呢。你病可好了嗎?看你穿這麼多,如此畏寒?”
呂瓒之前隻聽說成嘉樾在京城病了,想要一同去探望,翁翁不準,似乎和婆婆商量着把她接回來,呂瓒便猜想她在京城不太如意。如今見她幹瘦,臉色不似從前明豔,舉止也有些拘束,心裡十分為她難過。
“路上還有些咳,一到廬州竟是全好了,看來我這病叫思鄉。”
姚華端了托盤進來,不等她多說,呂瓒殷勤道:“紫蘇飲趁熱喝,驅驅寒。栗子糕是新做的,聽說孫媽媽為你回來,天不亮就起來準備。”
孫媽媽制作點心和飲水的手藝天下一絕,成嘉樾在京城沒有一天不惦記,拈起點心眉開眼笑:“是江哥送來的吧?他來了就讓他進來,外面怪冷的。”
女使把江禾招呼進來,成嘉樾連聲道謝:“辛苦孫媽媽惦記我。還要謝你給我出了口惡氣,那個老媽媽仗着是大娘子帶來的,天天讓我站規矩。這回讓她有的疼。”
江禾笑着擺了擺手。呂瓒追問道:“連個媽媽都能欺壓你?京城内竟人人一雙勢利眼。”
“也不能這麼說。我天天出不去門,見不到人,說不好京城到底是什麼樣的。不過我在馬車上偷偷看了,街上當真是熱鬧,店鋪、攤販林林總總,酒樓格外氣派。聽爹爹說,每月五天相國寺都有市集,想要什麼都能買到。”
“等我将來上京,我帶你去,到時候你想吃什麼想要什麼,我都給你買。”
“那我提前謝過瓒哥。”成嘉樾笑起來,卻瞥見江禾神色有些落寞。他臉上落了疤,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進崇政殿的機會。
成嘉樾收斂笑容,問道:“瓒哥你們今天怎麼沒上學?”
“上午去了,下午特意請了會假來看看你。”
“江哥每旬末還去王學正那裡嗎?”
王學正原是國子監的武學正,武藝高強,因老母親病重才請辭回家侍奉。王學正看中了江禾的資質,收他做徒弟教他習武騎射。一開始孫媽媽是不願意的,江禾的爹爹正是因為有點拳腳,加入了民兵團去山裡剿匪,卻命喪歹徒之手。無奈江禾要學,又肯用功,孫媽媽便由他去了。
呂鑄很是看重江禾,喜歡他性情沉穩、遇事有決斷,特許他上午同在書院讀書,下午在浸晖池邊練功,晚上再給呂瓒和他額外溫習功課。
江禾點頭道:“日常一如從前。”
太好了,江禾仍舊讀書,不管能否入仕,多讀書明理總是好的。“今天我還要收拾收拾,明天又可以一同去書院了。等江哥練功,我接着給你講書。”
成嘉樾也是隻讀半日書,下午便帶着針線繡布到池邊臨水軒中一邊練刺繡一邊看江禾練功射箭。江禾練功頗為辛苦,紮馬步一站就是一個時辰,一開始一炷香就撐不住了,成嘉樾為了讓他堅持就給他講自己聽來的各種傳奇故事,江禾一旦聽入神就忘了累,哪怕僵在原地也能從頭到尾堅持下來。
“又要單獨給江禾開私塾?好嘉樾,有故事先留着,等我在的時候講給我們一起聽。”
“才不給你講,上次跟你說無支祁的故事,你是怎麼笑我來着?”
“這事我跟你賠不是,我總以為淮渦水神該是龍王、河伯,抑或屈原,不成想還有猕猴樣的,還是問了翁翁才知道。為兄這才真叫坐井觀天。以後你再給我講什麼,我都好好聽着。”
成嘉樾吃着點心也禁不住笑起來,不小心嗆了一口,呂瓒連忙端上水,幫她撫背。
回到了廬州,一切又恢複如常。隻是成嘉樾的心裡起了一些念頭,時而清明時而懵懂。之前無論是讀書還是女紅,她都學得渾渾噩噩,隻知道女兒家都是這麼過來的。到了京城,大娘子既不為她延請先生,也不教她針黹女紅,隻是一味嫌她粗野魯莽,讓她學士族規矩,如何站如何坐如何行如何說……她學得不甘心,每天一邊敷衍着一邊起了反叛之心:這些到底有什麼用?我便是随心所欲地站立坐走,不能活嗎?
在那位李媽媽日複一日的罵聲中,她聽明白了,要像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将來才有機會嫁入高門。大娘子肯撫養教育她,不過是為了以姻親換取資源。
想到李媽媽的嘴臉,成嘉樾心頭又泛起一陣不平,自生來父母悉心愛護、外祖用心教養,怎麼就成了交換資源的籌碼?若自己今後能自求謀生,脫離了那名義上的母親,她又如何能做自己的主?
眼下該有一技傍身。書固然是要讀,讀書可以明道理、辯是非,但是讀到死也不能入仕,遑論謀生。外婆曾是益州的繡工,做得一手好針繡,這手藝倒是能換錢。
姚華作為女使聰慧勤勞,将春風駐打理得井井有條;瓒哥為科考囊螢苦讀;江哥讀書習武勤學不辍。大家都有自己為之努力的方向。成嘉樾心生不甘,她自來要強,怎可落于人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