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數日後,阮仲嘉終于接到阮英華來電。
語氣親切,詢問他安頓得如何,喜不喜歡為他安排的公寓,又說離學校近,生活設施便利……
他全部應好,反正從小就習慣了,沒什麼可說的。
“那你明天中午來吃飯,我讓蓮姐煲湯。”
婉拒了外婆讓司機來接的好意,阮仲嘉直言想自己走走。
難得的大晴天,明明一路走來曬得暖洋洋的,甫進入地鐵站就被晦暗燈光淹沒。
下了樓梯之後燈箱廣告一排接一排,不外乎是最近的電影電視還有演出資訊,夾雜一些美容儀減肥藥廣告之類,但是見到新希粵劇團的演出資訊時,阮仲嘉發現自己還是有點郁悶。
精美的中式風格,華麗的舞台妝容,耳畔仿佛已經響起梆闆的急促敲擊聲,化作一隻手,緊緊攥住他的喉嚨,他不由得快步往扶梯方向走,想将窒息的感覺抛諸身後。
[請勿靠近車門,請不要靠近車門,please stand back from……]
扶梯落到月台,關門女聲已經響起。
愣了愣,阮仲嘉飛也似的沖向車廂,撲進去的瞬間嘀嘀嘀嘀提示音吓得心率瞬間飙升,摸上欄杆回頭發現車門在自己進入後堪堪關上,呼吸才逐漸平複。
黑黢黢的車窗倒映着自己那張蒼白瘦削的臉,他有點出神。捏了捏掌心的汗,既焦慮于自己的不适應,又擔心回來是否正确的決定。
四歲那年,阮仲嘉父母車禍,當場離世。
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一夜破碎,他被外婆接回家親自撫養。
那時候年紀太小,發生過什麼事也已經不記得,就連父母生平,阮仲嘉都是偶爾翻看相冊才從外婆口中得知。
事情也簡單得很,為了事業奉獻一生的女人,眼看着獨生女兒在外求學,與同學共偕連理,然後誕下愛情結晶,卻沒想到數年後一場交通意外将一切奪走。
反正自此之後,他的人生完全被外婆安排妥當。
隻是外婆沒料到的是,一次意外,反倒讓自己走上始料未及的道路,最後無奈之下還是要将他送往加拿大生活。
原本他以為從此孤身在外,卻沒想到年前一通越洋電話,外婆讓他回來,迫于無奈,還是踏上了回流的路。
出站後轉乘上山的巴士,再稍微走一段路,戴了耳機聽着歌,沒多久就到了。
家裡竟然還有别人,阮仲嘉才站定,就已經聽到了院子裡嘈雜的人聲。
傭人大概從監控視窗看見了自己,快步過來開門。
走進去,花園裡已經有不少人走動,或侃侃而談,或端詳着花草樹木,阮英華站在院中,忙着招呼這個應酬那個,看到是他,臉上多了幾分笑意。
“嘉嘉來了,跟大家打個招呼吧。”阮英華吩咐道。
原以為不過吃頓午飯,突然變成聚會,雖然心中不快,阮仲嘉還是乖巧地同衆人問好。
迎來送往這種事,從小到大已經做慣。
視線快速過了一遍,從各人年齡輩份到身份地位,逐一問候,又在對方回應的時候給予合适的應答,可謂面面俱到。
他更介意的是,外婆家裡每年都有親朋好友、圈内後輩上門拜年問候,而自己正好撞上了。
想歸想,臉上客套依舊滴水不漏。
普通人家過農曆新年,不外乎買年花辦年貨,而他家則不一樣。
他家是需要給大衆制造節日氣氛的——過年、籌款、義賣、慶典,都有他外婆的一份。
光是新年節目,來家裡送節目清單的,商量流程的……
更不用提私底下的聚會,那些熒幕上耳熟能詳,随便拎一部作品出來都為人津津樂道的前輩們,也喜歡到他家聚會。
老藝術家們一邊搓麻将一邊八卦的場景對他來說并不陌生。
這個美豔動人嗑瓜子隻吃紅殼的;
那個傾國傾城每次來家裡都要讓蓮姐給她另外焖一壺參茶;
還有風流倜傥的要陪着他聊些文學藝術風俗人情;
另外潇灑人間的則愛好舞文弄墨莳花弄草。
喏,客廳那幅挂了十幾年的大字就是潇灑人間于某年除夕喝得酩酊大醉,跑過來撒酒瘋讓人伺候文墨即席揮毫的。
阮英華當時笑罵對方“正一神經病”,回頭又讓人送去用上等的木料框裱起來。
潇灑人間早幾年絕症過身,大字此刻還懸在家裡客廳正中,可算是見證着舊人走,新人來。
進屋後迎面又是一群訪客,擠在沙發上那幾個沒見過,規規矩矩地端坐着,和另外一張沙發上的人閑聊,阮仲嘉見客人自己聊得開心,幹脆繞過樓梯口的桃花,轉身往廚房處走。
“蓮姐。”
臉上的笑倒是真心實意,阮仲嘉難得笑彎了眼。
據聞父親是華裔,也許有北方血統,他遺傳了一雙丹鳳眼,内眼角朝下,眼尾上挑,笑的時候卧蠶鼓鼓,柔和了原本冷淡的長相。
蓮姐見他進來,臉上也是笑開了花,嘴上不住關懷,手也沒停,給他舀了一碗湯。
“好香,今天煲什麼湯?”
“西洋菜煲陳腎。”
是他喜歡的湯,難得捧着碗喝得心滿意足。
正月寒意正濃,喝上一碗煨得火候正好的熱湯讓人舒心起來,閑談間話也就比平日多。
“少爺仔讀完書了嗎?回來打算做什麼呢?”
蓮姐正在切蘿蔔糕,客人們個個都奉承着,嘴甜得很,都要嘗一口英華姐家的蘿蔔糕。
這幾天拜年的人多,剛剛切好,又有傭人進來,一盤接着一盤端出去。
阮仲嘉看着,暗地裡思忖到底稀奇在哪裡,不過是花多了心思料理而已。
有一年風流倜傥來家裡吃飯,喝高興了,生安白造半部粵菜編年史,經他要求,蘿蔔糕煎得香脆,裹着冬菇和蝦米,還有切得細細的臘肉,不知怎的一傳十十傳百,就變成了她們家獨門秘方。
“還沒,不過想休息一下,秋天再接着上學。”
“還要回去加拿大嗎?”蓮姐問完,盛了一小碟蘿蔔糕放到阮仲嘉面前的中島台上,又給他放好筷子。
“不回去了,之後學校就在薄扶林那邊,回家方便。”阮仲嘉接過筷子,慢慢吃起來。
“啊,那挺好的,離家好近,阮姐一個人在家也有點無聊的,你不在,她很想你。”
阮仲嘉不想多講,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吃過東西,也不好一直躲在廚房,阮仲嘉磨磨蹭蹭喝了一口熱茶,擦過手繼續出去,看看有沒有需要招待的客人。
廚房在宅邸靠後,臨近通往二樓的旋轉樓梯,梯口内旋處地上座着一隻寬口粉彩花瓶,插了株碩大的桃花,鮮妍蓬勃,枝桠張牙舞爪地四散,上面挂滿紅色金色利是封*,富貴逼人,熱鬧非凡。
走過的時候不小心蹭到,幾個利是封就落到地上,阮仲嘉連忙低頭去撿,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比他動作快,擡頭,就對上一雙眼。
很少看到睫毛這麼長的男人,不過也是一瞬間的念頭,阮仲嘉微微一笑謝過。
這時候就有點尴尬,要将利是封逐個用紅繩綁回去,面前這個人卻依舊杵在原地,絲毫沒有離開的迹象,甚至笑意盈盈地幫他一起往桃花枝上綁。
幸好對方動作利落,這種尴尬的情況沒有持續多久,然後男人得體地點頭微笑,越過他離開。
阮仲嘉忍不住回頭,男人看着有點格格不入,一時間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來拜年的客人或多或少都會穿點紅色元素在身上,新年流流,最緊要喜慶。
這個男人卻穿了一件寬松的黑色長大衣,裡面又搭了黑色的衛衣,而且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打扮與其他客人不合群而感到局促。
對,之前就覺得三廠遲早要擴大,裡面四五個攝影棚,一起開工的時候太吵了——吃這個嗎?等等我給你拿……
也不是這麼說,您資曆深,換作以前的編劇可是……
還行,嗯,快拍完了,挺習慣的……
也是,毓哥都做過多少年台慶了,今年還是整數,那規模一定比去年……
默默觀察了這麼久,就沒看過他身邊的空氣冷場過。
甚至朝自己款款走來——
明明剛才還在沙發那邊聊得暢快的。
男人在一衆客人之中如魚得水,不清楚底細的,甚至會以為他是主人家的親友。
“吃柚子?很甜。”
會不會太反客為主了?阮仲嘉想了想,還是接過對方給自己遞來的一瓣柚子。
“這個季節的沙田柚很甜,而且解膩。”
男人已經自顧自剝開自己手裡那瓣,清香撲面而來。
周遭依舊是客人的談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