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娴默默看了好一會兒,心裡忽然懂了母親,或許母親并不是個涼薄的人,她隻是在塵世裡太累了。
好像她的整個一生,都在向世人解釋她為什麼和别的女子不同,為什麼不願相夫教子,為什麼想雲遊四方,為什麼抛夫棄子,為什麼要剃度出家,以及,為什麼要這樣活着……
李娴沉思着,一下子想起了許多往事,不由得百感交集,直到一陣厮殺聲将她從回憶裡拽了出來。
“老師父,外面怎麼有人在厮殺,是要打仗了嗎?”
“無礙,不過是一群山匪窩裡橫,狗咬狗。”靜秾師太平靜地說。
李娴怕極了,一時沒注意到母親這次的言語出人意料地粗俗,隻是趕忙吩咐下人閉關鎖庵,不許放進來一個人。
“那群山匪會不會殺到這裡來啊?”丫鬟也是無比擔憂。
“放心,山門是五百斤精鐵打造,四周都是高牆壁壘,隻要施主們不開門,賊人是攻不進來的。”靜秾師太語氣依舊平靜而堅毅。
“就這樣一直閉門不出?”
“是,隻需等個半月,待那群山匪徹底下山了就行,庵裡糧食充足,足夠大家吃上半年了。”
李娴倒是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母親病重,如今正好趁這個機會多陪陪母親,況且,也沒有什麼要緊事一定要下山。
至于那厮殺聲從何而來,蕭照表示一清二楚,濟慈庵裡歲月靜好,濟慈庵外血流成河。
殺的就是我們啊!!!
根據周圍短兵相接的聲音判斷,至少有兩百死士埋伏于此。
永王殿下,您為了一個女人,真是下了好大的血本。蕭照後槽牙都咬碎了,然後一怒之下,就帶着剩下的兄弟們往林深處撤……
一路撤退,四周全是蟒蛇和虎豹的新鮮屍骨,想必那些死士數日前便已在此山中蟄伏了。
對方比他們更熟悉山林地勢,人數也是十倍于他們,且全是刀尖上舔血的死士,更狠更毒,蕭照怎麼想,都覺得毫無勝算,隻能一股腦往山林深處逃去,越走越險,越走越深。
身後跟上來的暗探兄弟們越來越少,蕭照知道那群死士已經追上來,索性豁出去了,往瘴氣林裡鑽。
進到瘴氣林裡,蕭照頓覺頭暈目眩,但是他管不了這麼多,隻能一步一步往前走,起初,還能勉強扶着樹走幾步,後來頭越來越痛,步子也越來越沉,甚至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是爬着前行。
很快,他就再也撐不住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在流血,可是身體卻一點也不痛,真好,長眠于這雲霧缭繞的山間仙境,與草木同腐,與蟲蟻螞蝗争卧地,死得真可謂是,輕如鴻毛。
先生曾說過,終有一天,我們要将生命還給山水,先生,我還了。
先生,我觊觎過這片江山,也恨過這片山河,如今到死了,兩清了。
雨越下越大,從淅淅瀝瀝到滂沱大雨,雨水終于把蕭照給灌醒了,瘴氣入肺,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分清幻念與現實,又過了一刻鐘,他才反應過來,他沒死,剛才流的不是血,是雨水,是這場大雨救了他的命……
此刻京都,東宮。
太子連問了三次,還是沒有李娴那邊的消息嗎?
回殿下,和那邊的探子全部斷了聯系。
其實,太子心裡很清楚,沒有消息就已經說明了一切,隻是他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哪怕萬事早已俱備,他還是會怅然,他與父皇,大哥,終究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因李娴下落不明一事同樣憂心忡忡的還有京都蔣府。
蔣牧齋倚杖坐在明堂,須發盡白,在風中閉目等候。
他的長子蔣清遠在一旁來回踱步,看似焦急無比。
“爹,都這個時辰了,李娴還沒回來,連個信都沒有,一個婦人,徹夜未歸,成何體統。”
“住口,長幼尊卑不分了嗎?我素日就是這樣教導于你的嗎?” 蔣牧齋用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下地,怒道。
“爹,您說,娴嫡母她不會和人夜奔了吧。” 蔣清遠試探性問道。
“她的事,不是你一個小輩該過問的,你,趕緊給我滾,少在老子眼前亂晃。” 蔣牧齋語氣強硬。
蔣清遠一聽更是來氣,攤了攤手,無奈道:“爹,你是真被這個狐狸精給迷得神魂颠倒,分不清東南西北了,爹,你糊塗啊!這狐狸精到底給你施了什麼咒,自打她進府以來,你對她那是言聽計從,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
蔣牧齋顫顫巍巍站了起來,拄着拐杖追着蔣清遠一路打,“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逐出家門,革出族譜。”
“爹,先别打我,要是我說得沒錯,娴嫡母再也不回來你怎麼辦?”
過了好久,蔣牧齋淡淡道:“朝局晦暗,官逼民反,士大夫尚不能守節,故更不能以守身而責女子耶!”
蔣清遠:???
爹,你是真被女人灌迷魂湯了!!!
那一夜,蔣牧齋以為李娴永遠離開了蔣府,或許和永王殿下隐居世外,再也不回來了。
半是不舍半是欣慰,悲欣交加,不過還好,至少有情人終成眷屬。
那一夜,李娴在濟慈庵聽着外面厮殺聲,哀嚎聲漸漸止息,心知此劫已過。
不過,午夜夢回時,她還是會疑惑,為什麼笃信佛的人,至死不得庇佑,而不信佛的自己,卻好像是一直在被神明庇佑?
每次遇難遇險,都能逢兇化吉。天道甚怪!
那一夜,太子偷偷痛哭了一場,他下了此生最大的決心,他勝券在握,卻比誰都痛苦。
那一夜,沒有人知道大皇子永王殿下在做什麼,正如此前無數個黑夜,從沒有人能懂得他所做的一切。
那一夜,蕭照中了瘴氣,以頑強的意志狗刨式悄悄爬回了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