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節分明的手捏住她腿上軟肉,撒上藥粉包上淨布,才肯松開。
阿銀彎腿就要下床,又聽高骥道:“這裡暫時沒有危險,你現在該安心靜養。”
阿銀心中暗嘲,不顧他勸阻,腳步踩地,腿上疼痛鑽心刺骨,灼得她險些跌倒在地。
高骥伸出的手被她打落,阿銀強撐着邁步向外,沉穩的聲音在腳步聲中乍然作響。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鸠兮,無食桑葚。姑娘曾居天胤,定然聽過這支曲。高骥之心,隻在天胤,無法回應姑娘的一片赤誠。若姑娘心中生怨,隻管殺我洩憤,而不是傷害自己,企圖讓我憂心。”
阿銀腳步頓在當處,她轉過身來,已不覺得疼。
高骥就是曜辰漫天紛揚的流沙,越是攥緊,越是流散,直到雙手空空,他還能墜入自己眼中,教人看不清、掃不盡。
她五歲就和阿金陪侍宇文鸢去了天胤。
天胤四季分明,她本還覺得開心,直到天胤的上元佳節,她被冷宮中惡鬼般的女人險些掐斷了脖頸,她才知道這個地方隻是表面上富麗堂皇,剝去華麗的枷鎖之後,人也變得不像人,宮殿也變成煉獄。
那個女人被投入枯井前,她常聽她唱起這首曲子。
起初,她不會天胤語言,聽不懂其中深意,後來才知道,她是在等着一個不可能回頭的人。
阿銀蹒跚着來到高骥眼前,彎唇笑道:“桑葉沃若,桑葚鮮美,為何要怪鸠鳥貪嘴?高骥,不是你回應不了我,是天胤的少将軍回應不了我。可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天胤的少将軍是高駿,你為什麼就不能放下那些虛名,真真正正地面對自己的心呢?”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阿銀歎了口氣,猝然向他倒去。
高骥伸手接住她,将阿銀抱回床上,遽然被一隻手攥住,渾身一僵,落荒而逃。
阿銀看着他的背影,手心餘溫尚存,不覺失笑。
看來他不是流沙,也不是頑石,天長日久,還是有能被她捂熱的那一天。
高骥在殿外平複腹中躁動,看一眼天色,繞到燭雲台後,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少年的肩背寬闊挺拔,雖着曜辰衣衫,亦難掩驕人氣度。
高駿等候許久,耳廓微動,聽到高骥的腳步聲,壓低聲音,彎眉咧笑。
“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活着!等樊裘回程,我們就随他的軍隊一道回到天狼城,再越過天狼山離開曜辰。”
“天狼山山谷縱橫,地勢險要。如今大雪封山,若無輿圖在手,根本寸步難行。”
“我有輿圖!”高駿取出山輿圖遞給他,高骥看着鲛绡上的筆觸,思忖片刻,問道,“你同執嫣姑娘何時有過聯絡?”
原來她叫執嫣。
高駿一抿唇,怏怏道:“就洗巫節那日,我才見你的身影上了戲台,轉頭就被宇文鸢逮個正着。她作勢要殺我,還說要把我丢到天狼山喂狼,暗地裡卻又把山輿圖塞給我。大哥,你說她這是棄暗投明,還是欲擒故縱?”
提到洗巫節,高骥眼皮垂落,聽得高駿語氣生出幾分奕奕,擡眼一看,見他已耳根泛紅,沉聲問道:“你确定輿圖是真?”
高駿鄭重點頭。
“聽到你曝屍城頭的消息,我便帶人從天狼山餘脈入了天狼城,所行所見與圖上别無二緻。之後,固榮借此圖指示混入軍中,我也仔細對照過主帳裡的輿圖。此圖不假,甚至比天狼城大營的作戰山輿圖更加準确細緻。”
“你來,就不怕這是宇文鸢的誘敵之計?”
“我知道這是宇文鸢的誘敵之計,所以早就和你一樣,做好了有來無回的準備。”
高骥聽到此處,心生寬慰,笑道:“簡直胡鬧。”
“我沒有胡鬧。我看過你留下的局,也給自己排了一局。”高駿說着,把懷中羅盤交給高骥,笑道,“你猜,是什麼結果?”
“生門大開,有驚無險。”
高駿嘴角一動,微垂的眉眼流露出澄澈歡愉:“不愧是大哥,未蔔先知、料事如神!”
高骥見他如此克己慎行,一時百感交集,愈發不敢掉以輕心。
“先别急着高興。數月前,宇文鸢以陸深誘我去因陳,在西關外囊土設伏,如今又故技重施在燭雲台下埋了硝石。
“他籌謀已久,無聲無息地從天胤逃回來,輕易将兵權拱手讓給向雲開,定然有所圖謀。你混迹在樊裘軍中,務必多加小心。”
高駿颔首,耳中聞見腳步聲,示意高骥噤聲,待腳步聲遠去,又聽他繼續囑咐。
“宇文鸢以蛇毒操控的大軍,一入寒日便大失戰力,定會尋其他法子應對……”不知想到什麼,高骥忽道,“上次鳳襲夜來西關是為襲爵之事,禦诏若再至,你無論如何也要回一趟胤京。”
高駿颔首,忽聽有人作喚。他即刻曜辰話應答,對着高骥指了指腰間。
三色繩結傳信,高骥明白他的意思,雖希望他能盡快回西關,可看眼下情勢,也隻能點頭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