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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皇宮。
内殿的絲竹聲袅袅,琴瑟和鳴間,舞姬們踏着節拍輕盈旋轉,每一個回身,裙擺便綻開朵朵漣漪,她們腳踝上的銀鈴随着舞步叮當作響,像是搖曳的風鈴,十分清脆悅耳。
在這燈影交錯間襯得滿殿流光如晝。年僅十歲的天子此時正端坐在主位上,他一臉稚氣,雙手規規矩矩地搭在膝上,而他身邊坐着的就是太後,但她年紀其實尚輕,約莫二十餘歲的樣子,姿容端莊秀麗。
五年前她還隻是先帝身邊一個不起眼的嫔妃。那場突如其來的宮變改變了一切,最終竟是她牽着這個懵懂的孩子,坐上了這天下最尊貴的位置,而這一切甚至都因為司徒焠。
心下感念,門口的太監突然高喊:“王爺王妃到。”
當江焠攜王元妦入殿時,滿殿喧嚣微不可察地一滞。
這位權傾朝野的攝政王,今日竟未戴那副标志性的銀面具。
誰也想不到他竟然生的一副比三月桃花還要昳麗的容貌。隻是那雙眼眸漆黑如永夜,目光所及之處,方才還驚歎的群臣頓時噤若寒蟬,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唯有小皇帝太後,以及宰相神色如常。他們早已知曉,在那副冰冷的面具之下,藏着怎樣一張令人心驚的容顔。
但是比起這個,最讓人驚詫的是王爺竟然突然冊封了王妃,要知道這位殿下可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這些年莫說納妃收妾,就連侍寝的宮女都未曾召過。
衆人忍不住又将目光落在了他身旁的王妃,也就是那位王家嫡女,王家式微,可那位大小姐卻端坐王妃之位,傳聞她從小被繼母折磨得神志不清,但此刻她哪還有半分癡态。與攝政王并肩而立時,竟如同明珠映玉,相映成趣。
“臣,參見陛下,太後。”江焠撩袍行禮,嗓音不疾不徐。
小皇帝連忙從座位上傾身,稚嫩的聲音裡帶着幾分急切:“皇叔快快請起。”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還有滿腔體己話要說,卻在瞥見下首幾位閣老不妥的目光時,生生咽了回去。
“攝政王近日操勞國事,哀家甚是欣慰。”太後溫和開口。
江焠擡眸,淡淡一笑:“為陛下分憂,是臣的本分。”
太後此時看向了王元妦。
那少女生的極美。
站在攝政王身側,胭脂隻是淺淺掃過雙頰,卻恰到好處地襯出肌膚的瑩潤,唇上那抹朱色不濃不淡,如同初綻的薔薇一般明媚。
那種美,沒有攻擊性,很甜,很嬌,讓人第一次見就忍不住心生喜愛。
“果然傳聞的話倒是不可信,今日一見才知是明珠蒙塵,确實擔得起國色天香。”
王元妦立刻盈盈下拜:“螢火之光豈敢與皓月争輝。若非王爺垂憐,妾身至今仍是深閨裡見不得人的癡女罷了。”
起身時,她悄悄松了口氣,這宮裡的規矩,确實繁瑣多了。
“本王挑人從來不聽坊間嚼舌,隻看合不合眼緣。”沒想到江焠卻突然慢悠悠地開口。
太後不由得愣了一下,轉而笑開:“瞧瞧,哀家不過誇了王妃幾句,倒叫王爺護起短來了。”
小皇帝在龍椅上不安地動了動身子,終于忍不住道:“皇叔皇叔!朕昨日背完《尚書·禹貢》,連嵎夷既略,濰淄其道這樣的難句,太傅都誇朕斷得精準呢!”他圓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滿臉都是求表揚的神情。
這一開口,倒讓太後緊張的臉色緩和了些。而江焠目光一轉,看向小皇帝時,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道:“陛下天資卓絕,連《禹貢》這般艱深的篇章都能融會貫通,實乃臣等之幸。 ”
話音方落,殿中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附和聲。禮部尚書最是機敏,當即道:“ 陛下聰慧過人,真乃我朝祥瑞啊!”其餘大臣也紛紛跟着稱頌,将聖主天成、睿智夙成之類的詞兒翻來覆去地說,倒把寶座上的小皇帝誇得臉都紅了。
江焠笑而不語,轉而拉着王元妦的手落座。宴至酣處,絲竹聲漸濃,舞姬們盤旋起,裙擺飛揚,像是花兒一樣綻放。
王元妦淺酌了一口杯中酒,這禦釀的味道醇厚綿長,卻莫名地讓她想起新婚夜的劣質辛辣的合歡酒,記憶如潮水漫湧,青瓦小院與金碧輝煌的宮阙在眼前重疊,恍惚間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這時候太後突然笑着開口:“王妃閑暇時,不妨多來宮中走動。哀家瞧着今日這宴,倒是比往日更添幾分生氣。”
王元妦回過神來,勾起恰到好處的淺笑:“承蒙太後娘娘厚愛,這是妾身的福分,隻是……”她突然頓了頓,臉頰似乎帶着淡淡的紅暈,“妾身還要看王爺的意思。"
這一番話說得極是妥帖,既顧全了太後的體面,又不着痕迹地将決斷之權遞到了江焠手中。
江焠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酒盞,他微微擡眸看着王元妦,唇角勾起弧度,酒液在杯中晃動,映得他眼底的光晦暗不明。
席間幾位命婦聞言,都不由多看了這位新王妃幾眼,暗歎她年紀輕輕,竟能将話說得如此玲珑。
酒過三巡,殿外已是月華如水,宮燈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和月光相襯着,如夢似幻。
這個時候,内侍總管此時已經躬着身子走進來:“啟禀皇上、太後娘娘,禦花園的昙花已現花苞,正是賞花賞月的最佳時辰。”
太後點了點頭,然後扶着宮女的手緩緩起身,笑着說:“既然如此,諸位愛卿随哀家移步禦花園。”
小皇帝立刻下了寶座,他拽着江焠的衣袖,到底是稚童,聲音沾染了幾分雀躍道:“皇叔皇叔,朕帶你去看發光的月亮花!可好看啦。”
衆臣也跟着紛紛起身,一同去了禦花園。
禦花園内,百花争豔,王元妦此時終于體會到,當一個人得勢時,身邊都是笑臉相迎的好人。那些曾經對她避之不及的貴婦們,此刻卻争相誇贊她的衣着品味;那些背地裡譏諷她的世家小姐,如今也都親熱地喚她“王妃姐姐”。
此刻環繞着她的殷勤,都是因着那個男人給予的榮光,她悄悄擡眼,望向最前方那個挺拔的玄色身影,然後又收回了視線。
這時候,一道飒爽的身影分開人群走來。就看見昭惠縣主一襲绛紅色騎裝,腰間懸着馬鞭,比深閨女兒多了幾分英氣。
作為長公主之女,按禮該稱江焠為“皇叔公”。
但是因為年紀相仿,她幹脆利落地抱拳一禮,聲音清朗:“見過王妃。”那雙明亮的眼睛帶着幾分好奇打量王元妦,卻是善意的模樣。
“縣主安好。”她笑着回禮。
昭惠縣主聞言也展顔一笑:“王妃喚我昭惠便是。”
“喲,咱們縣主這是又去哪兒縱馬逍遙了?”一位貴女掩唇輕笑,“連宮宴都舍不得換身衣裳。”
昭惠性格好,很多人敢和她說玩笑話。
她對着那群貴女們挑眉,故意轉了個圈,“怎麼,本縣主這身打扮入不得諸位的眼?”
女孩們笑作一團,她忽然湊近王元妦耳畔,帶着幾分歡快:“王妃若得閑,我帶您去京郊騎馬可好?”
“好啊。” 王元妦眉眼彎彎,輕聲道,“說來慚愧,我自幼長在深閨,還從未騎過馬呢。”
昭惠聞言眼睛一亮,興奮地握住王元妦的手:“那可太好了!我定要帶您體驗禦風而行的快意。我有一匹溫順的小白馬,跑起來穩當得很,保管讓您愛上這滋味!”
王元芳也沒想到自己與昭惠縣主如此投契,二人從騎馬聊到京城轶事,昭惠忽然壓低聲音道:“王妃可聽說報慈觀的掌教都被帶走了?”她左右環顧,湊近耳語:“坊間傳言,觀裡出了個妖怪。”。
王元妦愣了一下,報慈觀裡那位妖怪,不正是雙英嗎?雖然此事當時嚴禁外傳,但終究紙包不住火
這種事,大家茶餘飯後最愛談,說不定後面越傳越離奇,就會變成什麼報慈觀妖怪一夜吞了十個道士之類的傳聞了。
“如今妖怪都敢假扮道士了,合該請位真高人降妖除魔。”昭惠眼睛一亮,“要是王爺的師尊能出山就好了。”
“師尊?”王元妦面露疑惑。
昭惠這才想起什麼似的,壓低聲音道:“王妃怕是不知道這段往事。王爺幼時體弱,先帝曾送他去骊山靜養。”她說着偷瞄了眼遠處的江焠,“那位骊山道觀的雲上真人,可是位能呼風喚雨的真神仙。”
王元妦從未想過江焠竟還有這樣的過往,她刻意不去探究江焠身上的謎團,但這些蛛絲馬迹,就像散落的珍珠,此刻被昭惠無心的一句話串聯起來。她突然理解為什麼他會精通玄門術法了。
宮宴散後,在回程的馬車上,江焠慵懶地靠在軟墊上,他忽然開口,低沉的嗓音在車廂内格外清晰:“娘子覺得今夜如何?”
王元妦正倚窗望着街邊晃過的燈籠,聞言轉過頭來,想了想道:“你威儀萬千,我也跟着沾了幾分風光。”
“沾光?我倒覺得,是娘子你讓這滿殿生輝。”他不禁揚起眉梢,也帶着笑意,“和我想的一樣,這種事情元娘自然應對自如。”
說着他忽然道:“不過今日我看娘子與縣主倒是投緣。”
王元妦點頭:“縣主性格爽利,很合我的性子。隻是……”她頓了頓。
江焠挑眉看她,月光透過車簾,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斑駁光影。
她直視他的眼睛,猶豫了一下:“她同我說你少時曾在骊山修行。”
“娘子這是怪為夫藏着掖着?”江焠的語調微微上揚,帶着幾分慵懶的調侃,“五歲上山,十五下山,整整十載寒暑,骊山的雪,可比京城的要冷多了。”
王元妦也不是扭捏之人,索性直言,“自然不是。隻是終于明白,你這般神通從何而來了。”
“娘子若想知道更多,為夫今夜便可一一演示。”他的拇指輕輕摩挲着她的手,從指尖到掌心,話又說得意味深長。
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演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