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終年幹旱,此刻卻春雨纏綿。
陰濕的寒氣将涼州城籠罩,天邊時不時炸開一聲驚雷。臨時歇腳的廢棄庭院蕭條偏僻,來拿人的當地巡捕與影部刺客打鬥不止。
桑諾拒絕和屋内兩人共處一室,翹着二郎腿坐在門口的石獅子上,指點正在幹架的影部小喽啰。
看見蔡歌,翻了個白眼用勒燕語罵了一句。
蔡歌懶得和不懂事的小屁孩計較,穿過連廊,扇開灰塵,反手關門,将庭院外嘈雜的争吵和雨聲關在門外,放下一碗藥湯,阿洛商才懶懶擡眼:“多謝。”
空氣因雨水變得濕潤,阿洛商微卷的棕發更卷,一兩根貼在面頰。
他赤裸着上身,腰間胡亂纏了幾圈繃帶,似乎席地而坐靠着床睡了一晚,床上是仍在沉睡的花照野,腳邊是已經泡發了的徐道微。
蔡歌推門進來就瞧見兩人一屍體的臉上都籠罩着淡淡的死意。
那場面詭異得很。
“縣尉急着要人呢。外面烏泱泱一片,那架勢,不在明日晌午前砍了花照野和你的腦袋就要炸掉整個涼州。你看看你,任務沒完成還在涼州留下案底,好端端殺巡捕做什麼,你說我到底撈不撈你?”
蔡歌皺着眉打量阿洛商暗沉的眼尾,面中散亂的曬斑,殷紅的嘴唇,冒着青茬的下颌以及綠眸中濃重的血絲。
在心中嘀咕:落拓可憐的陰暗男鬼,地府管不管。
阿洛商冷冷婉拒:“蔡大人費心,不必了。”
蔡歌笑了,不知是在幸災樂禍還是在關心:“這個庭院多年前發生過一件滅門慘案:男丁被剝皮挂在門口曬肉幹,婦孺被剔肉做成包子喂狗,隻有一個貪玩的小公子因為沒有按時回家幸免。從此小院每晚鬼來敲門魂來索命。真沒想到在這種情境下花照野還睡得着——還沒醒嗎?”
阿洛商起身,嘗不到苦一樣幹脆地灌完一碗藥湯,推開窗迎進沁涼春風和絲絲細雨,過了很久才道:“沒有。”
花照野睡覺不安生:一會詐屍一樣坐起來找她的破煙鬥,一會被自己嗆到咳得快背過氣,一會含混地叫着“我找不到他了我找不到他了”,一會又神遊一般瘆人地盯着阿洛商的方向再直直躺下。
阿洛商睡眠本就不好,又被花她折騰得一宿沒睡,眼中的紅血絲重了又重。
蔡歌冷笑一聲:“為什麼不直接殺了花照野?你們不會有奸情吧。”
阿洛商大方承認:“對。”
見阿洛商神情露出一絲不可察覺的詭異滿意,蔡歌臉色變得一言難盡:壞了,不是陰暗男鬼,是幽怨男鬼。
阿洛商懶得逗他,補充道:“現在殺不了——你不是也沒打算殺了她嗎?”
“花照野身份存疑,必須帶回京城由逐華君親自定奪。如果真的是失蹤多年的大公主……雖然沒這個可能吧,當年,大公主争雲飛被勒燕王子一箭射死,是我親眼所見。”
蔡歌本想多說幾句壞帶着惡意揣摩的龌龊話,誰知阿洛商早有預感一樣冷漠地瞪過來,蔡歌隻好拉開椅子坐下,攤開涼州城防圖:“你政治敏感度不高啊,勒燕人都這樣嗎?笨笨的。此次影部北上涼州的目的,不單單是刺殺金沙樓主。”
閃電劃破蒼穹,蔡歌手掌撫平圖紙,道:“涼州地處邊關,商隊聚集,派系混雜。先帝駕崩時少帝才剛滿月,便由唯一的皇姐逐華君監國。逐華君掌權後施行懷柔政策,優待異民。在涼州,光異族人就能分出勒燕遺民、古羌族後代、樓蘭血脈的流浪者……花照野屬于“官商勾結”中的商,表面做着酒樓生意,實際上走私鹽鐵戰馬,掌管西北刺殺組織,是涼州最大的地頭蛇。”
“如今,花照野不知道憑借什麼手段将金沙樓的聲勢擴展到關中地區,有繼續朝江南發展的趨勢,這意味着西北邊疆的反叛勢力正在逐漸擴大,連‘逐華君的走狗影部首座’都敢刺殺,這就等于貼面挑釁逐華君的權威,可見其飄了不止一星半點。”
阿洛商反對:“我當影部首座才幾天?走狗是你,不是我。”說着破天荒地斟一杯隔夜茶,遞給蔡歌。
蔡歌不知道被阿洛商奇葩的重點驚到還是被斟茶的舉動驚到:…………
“有區别嗎!”他誠惶誠恐地接過涼州本地的八寶茶,吹開表面漂浮的芝麻,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享受勒燕王後的待遇。一飲而盡,砸吧嘴:“齁甜,什麼味兒啊,不會是隔夜的吧。”
阿洛商神秘勾勾唇,端詳着花照野水中掙紮是在他手背上抓出的血印:“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刺殺組織金沙的下一個刺殺對象,是影部首座。”
“你是在為花照野開罪?”蔡歌嗤笑,“需要證據嗎?需要金沙真的下達刺殺令嗎?朝廷說你有時你必須有,朝廷說你沒有時你有都要沒有。收拾一個在涼州隻剩下空殼子的金沙樓,本就是殺雞儆猴,提醒涼州别的的地頭蛇收斂點。”
他感歎道:“花照野紮根西北的用時非常短暫,背後定有廟堂黨派推波助瀾。他也真是個人才,若能得朝廷所用,隻要安分守己、不貪不逆,必定流芳百世。”
阿洛商一點情面也不留,輕笑:“你不會想讓她诏安吧?那也應該提前吹枕邊風。”
阿洛商不留情面地将蔡歌從頭打量到尾,似乎在說:事到如今花照野的追殺令仍然是就地格殺,看來你連個人都不會哄。
“……”蔡歌有節奏地點着桌子:“花照野一江南人,入涼州不到二十歲,肯定是誤入歧途了。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不過若隻是和金沙樓有關還好說,現在牽扯入謀殺,我們還需要給涼州這邊一個交代。涼州不比長安,哪怕是影部也要在此地謙讓三分……”
都誤入歧途七年了還想着淨化她心靈嗎?召朝現在這麼缺人啊。
阿洛商不可置否地聳聳肩:“花照野若入了廟堂,就不會有逐華君和你什麼事了。”
“你!”蔡歌臉色陡然轉陰,“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阿洛商後退,面作無辜:“抱歉,忘記召朝人管這叫‘謀逆之心’了。我們勒燕不講這個的。”
蔡歌極其敏感,不再給好臉色:“勒燕早亡了,趁早改改未化風氣——我勸你老實點。”
蔡歌惡豹一般的眼神死死盯住阿洛商,直到一個飄渺的聲音打破沉寂:“阿洛商說的對,金沙從未下達過任何指令,說要刺殺影部首座。”
花照野不知何時醒了,披頭撒發面色慘白,鬼一樣湊到蔡歌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