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天高路遠,雛鷹試翼,風塵吸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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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即刻啟程,伽西耶和阿洛商因争雲飛是“跟着丹輝和刹林部落的長老玉達粼帶領牧民轉場鎮守王庭”,還是“随主力軍北上對峙前線”又幹了一架。
阿洛商不知道到底為了證明什麼,蹲在地上請神,狠狠算了三卦。
“北線就是絞肉鬼坑,大家都死一塊,讓她跟你殉情你就開心了是吧?”
伽西耶氣得隻想去找糯米,她居高臨下地注視着阿洛商逐漸成熟、男人特征愈發明顯的眉目,卒然想起阿洛商很小很小的時候,生得像個小姑娘,剛學會走路,整日颠颠兒地做她的跟屁蟲,走到哪跟到哪,怎麼都不甩掉。
她想起她最初很讨厭阿洛商。
阿洛商剛出生時伽西耶不懂為什麼會多出來一塊肉分走母後父王的注意,一旦母後多看了阿洛商一眼,伽西耶就會尖叫着要将這塊肉踹飛;再大一點父王告訴她以後草原和王位都是她的,沒有人能分走她的榮光,阿洛商漂亮乖巧的小臉蛋這才開始變得可愛起來。
長大後,阿洛商會跟在她身後黏糊糊喊着“伽伽陪我玩”,伽西耶呢,她遇到了更漂亮的青梅竹馬,不需要阿洛商用崇拜的眼神來滿足她的虛榮心了,于是伽西耶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後來啊。
後來,她尊敬的父王戰死沙場,母後被迫改嫁給殺父仇人,青梅竹馬以身殉國,阿洛商用生命換她自由——逐出草原流落天涯。
伽西耶低頭慘笑。
她的弟弟、小狗腿子、母後父王的小狼崽早就長大了。她也不再是橫行霸道、嬌蠻無禮的狼公主;她是勒燕的王,長生天的鷹使,肩負着草原的榮光。
伽西耶長長舒氣,朝着娘娘樹的方向拜了三拜,對腳下的草原和犧牲的英靈告别。
她妥協:“母後以前常說一句話:‘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可惜從前隻覺得唠叨。阿洛商,别把自己剪成碎塊去填滿誰的一生。
“做你想做的事吧。”
這場鬥毆最終以伽西耶拖着重刀離開作結。
阿洛商長久地凝望伽西耶的背影,和這世上千千萬萬個俗人一樣,從來都不會在“須臾”這個節點意識到某件事的重要性,直到它成為了再也無法重現的回憶。
初春的寒風聽上去像是汝窯開片的叮咛聲,夾着沙草誓要把臉吹得龜裂。
阿洛商将赤狐氅的領子往上拉,争雲飛的大半張臉就被暖暖地捂起來。毛茸茸的兔皮抹額中央墜着一顆璀璨的寶石,它的光芒卻被争雲飛亮晶晶的眼眸壓下。
他看到她的臉上浮現一種回光返照似得紅潤。
阿洛商拇指抹過争雲飛臉頰曬傷的淡痕,鄭重地問道:“願意和我走嗎?”
他是那麼高,每次都要俯下身和她講話。
而争雲飛就站在原地,眼神清麗若寒天霜雪,等着阿洛商走來。
她醞釀許久才道:“你要去哪?”
阿洛商唇角蕩漾起笑意:“打仗。在很遠很遠的北方,那裡是草原的盡頭,茫茫的雪原,千尺之下有綿延不絕的金礦,是絞肉的鬼坑,是極北必争之地,也是蕭挽挽和丹輝曾經的家。”
争雲飛哽住,沒說願意也沒說不願意。
她心裡清楚能讓這頭草原的蒼狼心甘情願的追随臣服必須比他更強。
不能兩手空空的依附于他,也不能抱着幻想跟在他身後。
因為一旦阿洛商發現他追随的隻是他腦子中的影子,他會随時手起刀落,去尋找新的、和影子相像的人。
盤乖一頭狼崽,得先讓他知道你的強大再讓他知道你能給出什麼樣的饴糖,這樣他才能完全依賴你,逐漸得寸進尺地索要寵愛,最終恃寵而驕,被完全掌控。
因此,想讓他“認主”,想讓他獻上畢生的忠誠必須昂然屹立于草原之上。
糧草分配,兵器打造,統領軍隊,傷亡撫恤……
這些都是她要學習的。
争雲飛握着胸前的狼牙和兵符,定定地望着阿洛商,道:“你要是回不來怎麼辦。”
阿洛商會意:她不願意跟他走。
一夜未睡,阿洛商熬紅的雙眼有些僵直。
他想被堅定地選擇,但是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并且想不通争雲飛為什麼不願意跟他走。
是因為庭前柳的死嗎?
是因為害怕被架空,鐵雁營不能實實在在的掌握在自己手裡嗎?
還是因為自己不夠好?
“日月盈祥,八荒未央。我替長生天,把祝福送給你。”
這是草原最高級别的祝福。
阿洛商捧着争雲飛的臉頰,像小動物一樣用鼻尖嗅嗅争雲飛的發絲,又輕輕觸碰她的鼻尖,卻在争雲飛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帶着血淋淋的欲望倏地吻上她。
不容置疑,不許反抗,強盜般侵略每一處柔軟,毫無溫柔可言。将她逼退至逼仄的營帳角落,大手包着争雲飛握着狼牙和兵符的小手,仗着巨大的體型差欺負她,恨不得将她揉進骨血,永遠地融為一體——他們所有名不正言不順的親吻都具有強烈的挑釁意味。
阿洛商乍然松開大腦空白的争雲飛,後撤半步點了點頭,又蓦然反悔上步掐着争雲飛的脖子吃掉她嘴角血印。
整個深吻猶如強攻城池,争雲飛震驚地用手背抵住嘴唇,下意識地想将這親吻的觸感留得再久一些。
阿洛商血紅的左耳墜晃得她心慌。
有什麼東西在這個不恰當的時刻不可救藥地沉淪了。
阿洛商的目光短暫地在她頸上的鐵雁營虎符和包金的狼牙上停留片刻。
他彎下腰,掐一把蔫了吧唧的野花塞進嘴裡。
孤零零向春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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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雲飛坐着馬車走遠了,随着轉場部隊走向西北王庭的方向,丹輝不遠不近地跟在一旁。
争雲飛一次也沒有回頭。
而阿洛商策馬悄悄跟在蜿蜒不絕的隊尾,送了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