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娴靜地制作香佩打發時間,馬車的晃動仿佛不複存在。
直到顧拙蘭哐當一聲一頭撞向馬車側壁,溫頌玉一把将人拉回來,揉了揉被撞到的後腦勺,微微歎氣:“阿蘭……”
顧拙蘭眯着眼睛笑得天真甜美,哼着不成調的小曲,神遊一般望向窗外,驚道:“啊!哥哥!蝴蝶!”
她吐字不清,将疼痛忘在腦後,又迅速轉移注意力,趴在桌案上去看香撰升騰起的輕煙。
溫頌玉為她重新系好襻膊,耐心道:“阿蘭,我們現在要去涼州,那裡不比長安,切莫任性,在外要叫我‘夫君’,不然傳到逐華君的耳朵裡,會以為哥哥不滿你我二人的婚事,若是怪罪下來……”
溫頌玉身份尴尬,既是長公主獨子又是先帝愛甥,當年差點過繼給先帝繼承皇位,他的婚事可是鬧得人仰馬翻。
逐華君挑來挑去,強行賜婚。
顧拙蘭出身沒落清流,天生魂魄不全,年方二八智力卻還和六歲小兒一般。
好在溫頌玉絕非禽獸,将當年虧欠争雲飛的全都補償在顧拙蘭身上,二人隻有親情,從未逾矩。
顧拙蘭像是沒聽見,打翻香粉,猛猛打了幾個噴嚏。
溫頌玉這些年操勞過度,瘦得連指骨都突出,他抽出帕子細細為顧拙蘭擦臉,自嘲一笑:“算了。阿蘭,餓沒有?要不要吃點酥酪?”
抵達涼州,溫頌玉安頓好顧拙蘭便裝去尋争雲飛,誰知金沙樓人去樓空。
溫頌玉以為争雲飛還在因為那件事生悶氣,呆呆在金沙樓下伫立良久,被嬉戲打鬧的孩童裝了一跌趔才回過神,制止正要發作的小厮,道:“默然,罷了。”
下一刻就聽到買菜的婦人小聲交談道:“……怎麼會呢!公子逸怎麼會是小花将軍殺的!我是不信,定是影部抓錯了人,冤案!”
同行的婦人連忙扯了一下她:“影部蠻橫,你聲音再大點就把你也給抓走!”
聞罷,溫頌玉呼吸陡然加重,為官數載的政治敏銳使得他在瞬間透過現象看清内裡,立刻更衣殺到涼州府衙稽查涼州賦稅。
溫頌玉攜府兵登門,輕輕放下禦賜《纂修風物志谕》的黃绫卷軸,坐在高背椅上翻着賬簿,問:“薛大人是哪一年知西極府事?”
涼州知府薛呈望用袖子擦一擦鬓角薄汗,道:“神鳳元年……溫大人,下官的父親曾受令尊溫大将軍提攜,任并州刺史,下官向來敬仰溫大将軍,發奮圖強,科舉中第,兜兜轉轉知涼州,修來與溫大人共事的緣分……”
面對薛呈望前言不搭後語的回答,溫頌玉無意識地輕點賬簿。溫頌玉當然清楚涼州城必有陰陽賬本,入西極府的途中見慣被苛政壓垮的餓殍,巨大的貧富差距使得民怨沸騰。
薛呈望被溫頌玉的沉默吓得兩股戰戰冷汗淋漓。
“橫征暴斂,軍費超規……”
當溫頌玉眼光飄來的那一刻,薛呈望恨不得把什麼都招了。
誰知溫頌玉話鋒一轉,道:“本官受今上囑托承先帝遺志,錄涼州山川、軍屯、獄訟舊典,編撰《涼州風物志》。我朝推行‘仁政’,若是發現橫征暴斂,軍費超規,那可是誅九族的死罪。”
薛呈望當地一聲打碎一盞蓋碗,西極府特有的八寶茶撒了一地。
溫頌玉慢悠悠道:“聽聞影部最近在涼州有案子?”
薛呈望面色死白,思索再三,道:“影部辦案,誰敢過問?大人,您可曾聽說,那個勒燕遺民——影部首座阿洛商把涼州攪得……”
溫頌玉眉頭一緊,向來從容的人竟然失态:“阿洛商在涼州?!”
·
涼州大獄内,争雲飛胸前刀口觸目驚心,阿洛商艱難地平複呼吸,大概有幾滴眼淚落在她滿是傷痕的雙臂。
阿洛商一把撈起争雲飛奪門而出。
于正行沒有别的選擇,舉着腰牌咬牙沖在前面為阿洛商開路。
桑諾的目光從于正行的背影收回,甩刀挽花,面對衆人,道:“得罪,請諸君上路吧!”
争雲飛覺得自己睡了八百年。
這一覺越睡越疲憊,像是被架在煉獄受火刑烹煎,雙眼、雙腿等舊傷一同發作,胸前的疼痛也不知是因為刀口還是單純心痛。
渾身被黏膩的虛汗裹住,争雲飛恍然間覺得那些其實是飽含故人執念的舊血。她幾次放棄掙紮,就這麼被包裹住死去也是一種解脫。
可是冥冥中,争雲飛聽到有人泣血一般喚着她的名字。
好像是阿洛商。
随即又否認:不可能,他應該恨死我了。
等争雲飛打着寒顫醒來時身上幹幹爽爽,微薄的青草香混着少許硝煙的味道籠在鼻尖。
她廢了好大功夫才在昏暗的月光中恢複視力,打滿繃帶的手指按在胸前的繃帶,刀口已經不痛了,卻驚覺自己的左手被擡高吊在頭頂。
發聲喑啞,争雲飛滿口苦澀藥味,她卒然屏住呼吸,在冰涼的月色中,竟看見阿洛商靜靜坐在床邊垂眸看着她,濃密的眼睫投下一道纖長的陰影。
争雲飛毛骨悚然,他似乎就這樣坐着凝視許久。
争雲飛看不清阿洛商的神色,她莫名覺得眼前這一切都是幻覺——從來涼州那年起所經曆的一切不過是大夢一場,什麼失憶、金沙樓、昭姬妙如都是假的,就連眼前的阿洛商都是假的:她在拒馬澤真的殺死了阿洛商,眼前的阿洛商不過是索命的厲鬼。
兩人都沒有開口,長久的寂靜淹死争雲飛的前一刻,阿洛商輕輕笑了。
争雲飛的眼神落在阿洛商喉頭的傷疤,被他笑得心一揪一揪地疼,當年被割喉的像是她自己。
争雲飛很久沒有這麼難過。
阿洛商的腿面放着一張托盤,乖巧地站着兩隻青玉盞。
他漫不經心地彈了一下盞沿,道:“一盞是毒藥,一盞是白水,選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