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是沉默的開始。
一個失了往下說的勇氣,一個是自家嬌嬌說的話掄蒙了。但沉默歸沉默,林青黛的目光并未閃避。當林振偉回過神來,便能經由她的眼眸觀她的心。
他知道,她并未說謊,
“什麼時候的事兒?”
林振偉抑不住詫異,若他的記憶沒有錯亂,黛黛同季與京從來都沒有見過面。
如此這般,談何心悅?
林青黛全然讀懂了林振偉,她暗自長舒了口氣,主動平複情緒。随後,柔柔開口,“阿翁,我見過季與京的……”
多年前,春夏交替之時,林青黛不慎感染風寒,又病倒了。養了好些天,精神才好了些。當她被允準出院門的那日,她徑直去見了林振偉,軟軟求道,“阿翁,黛黛想去探望外祖,黛黛想吃石榴了。”
“阿翁,黛黛有一棵石榴樹,這會兒肯定結滿了果實……”
嬌嬌兒說這些話時,眼眸之中柔光流淌,每一寸都藏着她的期待。
她想出門,而去外祖家是唯一有可能成行的因由。
那一瞬,林振偉的鼻腔酸了。
随後伸出手,戳了戳小姑娘的額心,“小貪吃鬼。”
林青黛:“黛黛不會吃獨食。黛黛回來時,會給阿翁帶很多的石榴。”
“隻給阿翁帶嗎?”
“不是,但給阿翁的定是最大最甜的。”
林振偉當時就喚了林言森夫婦來見,五日後,卓舒明帶着兩個女兒去往南部。
樂嶼卓家的根基原是在帝都,位列帝都四大世家。雖然這位置總在末段,可這是和聲勢最強橫的那撥比,最末那也是榮耀與肯定。然而卓家人志不在此,家中從老到小全部醉心文史學術,更是在嫡女卓舒明同林家長子林言森成婚後舉家搬到了南部。
南部乃浔國文人墨客向往之地,氣候溫潤,一家老小都能照顧到。
慢行近十來日,一行人順利抵達卓家。路程遙遠,嬌嬌竟是扛住了,沒有生病。
卓家主知曉後,十分歡喜,翌日便給南部最具盛名的三座佛寺捐贈香火,求神明多護佑他們家嬌嬌。
就此住下。
安和地過了幾天,卓家主忽而帶了幾個少年來到了林青黛面前。彼時,林青黛正在卓家的湖濱别院中躲熱喂魚,身旁隻有兩個丫鬟伴着。
瞧見外祖,她連忙過來行禮。之後,目光從衆少年身上輕掠而過,奇道:“外祖這是要做甚?”
卓明勳走過去,輕攬嬌嬌兒的肩膀,與她一道面對衆少年,“外祖覺得你該習點武藝,強身健體。這幾個少年,不是師出名門就是天賦異禀,外祖專門招攬他們過來教授你。”
“你挑個合眼緣的。”
林青黛不想學。
六月天,氣候本就炎熱,稍微動動便是滿身臭汗。再習武,不用細思,林青黛都知道結果同淑雅精緻不沾邊。
她原是想拒絕的,最後卻敗給了外祖殷切的目光。
她應了好。
話末處,目光再度從一衆少年身上掠過。
須臾後,右手一擡,輕紗晃動間,纖白指尖指向了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他的衣衫老舊,皮膚黝黑,一眼看過去便知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需要勞作的。另一方面,他的模樣又生得極好,氣質冷而幹淨。
林青黛猜測他可能是需要銀錢才應下外祖邀約的,若真是如此,她選他也算做了件好事兒。
“就這個哥哥吧。” 林青黛明晰地道出了自己的決定。
話畢,衆多目光聚于少年一身,有嫌棄,也有豔羨。
這姑娘可是林卓兩大權貴世家嬌養出來的小小姐啊,她的一聲哥哥,這連件像樣衣服都沒有的窮小子怎麼受得起?也不怕折壽。
然而少年紋絲不動,仿佛嬌嬌兒并未點到他,處于衆人視線中心的人也不是他。他從頭到尾都是個局外人,冷淡地對待所有人所有事。
卓明勳瞥了少年一眼,覺得這孩子性子太過冷了,于是向林青黛建議:“要不黛黛重新挑一個?”
林青黛朝他搖搖頭,幅度雖小,但态度異常堅決:“不,我就要他。”
事兒就這麼定了,卓明勳差侍衛送其他少年出府。按照之前談好的,即使沒被選上他們每個人也能獲得白銀二十兩,如何看都是隻賺不虧的買賣。
卓明勳挨個叮囑了林青黛和留下的少年,也離去了。
湖旁小亭,喧熱散盡,重歸靜谧。沉默對視片刻,嬌嬌兒意識到她若不開口,局面會繼續僵着,于是主動開口,“哥哥可是不會說話?”
少年:“……”
其實他不太想回答,可眼前這小姑娘,算是他的主子了,至少在一個月是這樣。
她問話,他該答她,“會。”
林青黛又問:哥哥可是急需要錢才接下這份讓你嫌棄的活計?
少年眼中有情緒一閃而過,自他進卓府第一次。小姑娘看着天真純稚,其實敏感又聰穎,他什麼都沒說,她就看透了一切。
思緒跌宕,少年未能即刻給出回應。
林青黛也不需要,她朝着他笑笑,兀自道明自己的想法:“不管你是如何想的,事情已成定局,你我現在就同一條船上的螞蚱,應當互幫互助。”
少年家貧,為了給母親尋名醫從偏寂嶺東來到繁盛江南,也曾獨自遠行到那極北苦寒地,他也曾見過一些世家貴女,可從來沒有一人像她,自比螞蚱。
他禁不住笑出聲來,聲音漫開時,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笑了,驟然斂去。
林青黛自是瞧見了,但是她并未點出。
父親時常對她說,“讓人保有自己,是一種大善。”
她隻是道,“哥哥,可以嗎?”
聲音柔和,恍若微風拂水,抹去少年的不自然,他歸于清冷常态。
“若小姐不介意,自然是可以的,但請以後不要再喚我哥哥。”
浔國尊卑分明,帝都四大世家又是這“尊” 中翹楚,是他這輩子都無法企及的。他也無意有牽扯。從先前衆人目光就能知曉,她對他過度和善,無論她是真心還是假意,最後都會幻化成刀撲向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青黛倒也沒繼續堅持,“可以,那我該如何喚你?”
少年忽而抱拳,認真說起來,動作幅度并不大,可在那個頃刻,周遭的風似乎疾冷了些。
林青黛下意識地看向側邊,湖水生波,一層接一層蕩開,清晰,不知盡頭在何時。
她的注意力被絆住,與此同時,少年話音再度響起,“嶺東,季與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