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大牛身上沾滿泥水,尤以手掌、膝蓋處最甚,衣衫褴褛間盡是濕土浸染,顯然生前曾拼命掙紮,甚至匍匐爬行過一段路程。
但此處是否是第一案發之地?她卻難以斷言。
這一場驟雨,使地上的血迹已難以辨明,而匹大牛頭部的傷口亦缺少明顯的凝血塊,令她無法精準判斷出血量。
她深吸一口氣,強忍住内心的異樣,俯身将匹大牛的屍體拖至避雨之處,随後翻找手提袋。
她取出兩雙上次吃鴨貨時留下的一次性手套,戴于手上,掌心微微發緊。
片刻她低聲一歎,鄭重地道了聲歉,旋即屏息凝神,仔細查驗屍身。
匹大牛全身上下遍布瘀傷,但若論緻命傷,卻唯獨那後腦之創最為緻命。
隻是這傷口……卻格外地異常。
那是一道成年女子半掌長的刀傷,位于後腦。
傷口邊緣平整,未見明顯的撕裂感,刀口深且利,極可能是由長刀或銳利之物所緻,并引發大量出血。
然而真正令谷星心頭疑惑的,是她指腹輕觸傷口時,竟摩挲到了一抹泥塊。
這是為何?
若兇手第一刀沒讓匹大牛斷氣,那再補一刀便是。
又為何忽地變了手段?
她環顧四周,卻未能尋得任何疑似兇器之物。
若第一擊乃是利刃所緻,那後續之傷,恐怕已換作鈍器。
那鋒利的切口的周圍,傷口形狀呈不規則狀,且伴随着放射性骨折。仔細一看,甚至還有少許碎骨刺入腦組織。
她逐一确認匹大牛全身的傷痕,直至一切查驗完畢,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脫下手套,癱坐在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閉了閉眼,緩了片刻,終究還是想起下水道中等待的母子二人,牙關一咬,擡手抹去臉上不知是雨是淚的水痕,踉跄着起身。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匹大牛那緊握的右手,心頭微微一震。
她猶豫片刻,伸出手去,使盡氣力才堪堪将那僵冷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掌心之下,赫然躺着一隻銅制長命鎖。
小小的一隻,竟不及她的拇指長,卻被死死攥在掌心,似乎是匹大牛至死仍不願放手的珍物。
那東西一看就知道匹大牛是為誰而準備的。
谷星吸了下鼻子,将自己的草席蓋在匹大牛的身上,便轉身離開。
這一段路走得格外沉重。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何會如此難受。
她已盡力,回天乏術,理應心安。
可她并不甘心。
待她魂不守舍地走至下水道入口,遠遠便瞧見一個身影伫立在雨幕之中。
阿秀披着蓑衣,正四處張望,似是在苦苦尋找什麼。
她見谷星自雨中緩緩走來,渾身濕透,衣衫上甚至染着血迹,臉色慘白一片。
她怔在原地,剛欲開口詢問,卻見谷星已走至身前,擡起了手。
谷星掌心攤開,露出那枚染血的長命鎖。
阿秀眼眶瞬間就紅了一圈,手顫抖地接過那個長命鎖。
她咬緊牙關,唇瓣輕顫,卻再發不出半點聲音,眼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
她知曉,這一天終究會到來。
隻是從未想過,竟來得如此之快。
谷星低着頭,眸色晦暗,許久才憋出一句聲音低微的:“……對不起。”
那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不知阿秀是否聽見。
可她不知如何安慰,也無從安慰。
雨終歸是停了。
谷星帶着阿秀趕至匹大牛遇害之地,原本打算尋個清靜之處,将他好生安葬。
然而待二人到達之時,卻隻見滿地泥濘,屍身竟已不見蹤影。
這可吓壞了谷星,一問之下才知屍體已被人發現,報了官府。
二人又匆匆趕至官府,誰知匹大牛已被當作無主屍,草草埋入漏澤園。
谷星怒不可遏,她一步上前,厲聲質問官差,聲音如刀:
“此人死因未明,你們竟不曾查驗屍身,便匆匆掩埋?”
“半日不到,竟如此高效率?!”
“再者——”
她頓了頓,眉目森寒,眼中怒焰翻湧,
“何謂無主屍?!”
“他家中尚有妻兒活着,何來‘無主’之說?”
這段時日,她在城中鬧出的事早已傳遍坊間,可謂一身晦氣。
二名官差冷哼一聲,懶得再多費口舌,反手便将谷星狠狠一推。
她猝不及防,直接跌倒在地,手肘磕得生疼。
“少管閑事!”
說罷,兩人甩袖便走,竟連半句多餘的解釋都不願給予。
阿秀上前,輕輕将谷星扶起。
她雙目紅腫,神情卻帶着一絲疲憊的平靜。
“谷星……”
她搖了搖頭,語氣低沉,像是連怒意都生不出一般。
“算了。”
谷星的心卻沉到了谷底。
她擡眼望向阿秀,見她神色憔悴,衣襟濕透,眼神空落落的。
匹大牛生不能擇戶,死不能擇墓,現如今,竟連一個好生下葬的權利都被剝奪……
何其悲哀!
她咬緊牙關,忍着滿腔郁結,沉聲道: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就算是她所處的現代,單親母親的日子尚且艱難,更遑論這男尊女卑的古代?
匹大牛一死,阿秀帶着小泥鳅,又将如何生存?
她本不願此時逼問,然現實卻不容她們沉浸悲痛太久。
阿秀低垂着眼眸,指尖無意識地捏緊衣角。
“我也不知。”
她嗓音微啞,勉強擠出一抹笑,那笑比哭還難看。
“若有人肯收養小泥鳅……或許,是最好的。”
“那你呢?”谷星追問。
阿秀微微一怔,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能發出聲音。
過了許久,她才緩緩低下頭,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
“再嫁,或賣身為奴。”
“……如此,尚能換些銀錢,助小泥鳅長大。”
荒唐……
谷星閉上了眼,覺得自己所處的世界真是荒唐。
她掙紮從地上爬起,“你先去漏澤園,稍後我去下水道尋你。”
她語氣無比認真,仿佛在給阿秀一個承諾。
“若有事,莫要獨自承擔。”
“你還有我谷星。”
說完,她深深看了阿秀一眼,轉身拔腿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