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于智計,學識淵博,他立馬從青年的哂笑中解讀出了全句。
有關藍月能源的奇迹性能是真的。
但他們所相信并知曉的,卻不是全部。
固有認知慘遭撼動,他一時無法扭正,嘴巴自行辯駁。
“可血紅王推動下的變革成功了,人類體能大幅提升,子代的基因有效優化,那些重傷殘疾的人,不都、不都——”
他的獨角戲突然唱不下去。
何等愚蠢。
何其可笑。
同樣失語的蘇霆已能熟練地從青年臉上找出這兩句話。
或許是他們呆愣的樣子取悅到了對方,也可能是念在季宇飛之前的恭維到位,青年沒像醫院那天忽然抽風發威,而是娓娓道來。
“初期推行當然是大成功,可你們别忘了,事物是有周期的。”
“你們自己也會研發武器,應該有這個概念吧。”
新研發的藥物和技術,要從最小也是最可控的單位開始臨床試驗。
而經過動物、植物、人類志願者的一輪嘗試,藍月能源通過長達數十餘年的考察。
因為有先進的生産技術,良好的環境條件,過去人類的平均最高壽命在一百五十歲。
首次接受藍月改造的志願者,一名因生育癱瘓的omega,她不僅身軀複原,還健健康康地活到兩百零五歲才因為意外離世。
剛試圖搬出該例子扳倒蘇羅,季宇飛閃躲不及,又被對方的下一句直掏心窩。
“可是,‘沉降’确實已經大面積發生了吧。”
接受改造的alpha和omega擺脫腺體的掌控,其後代機能水平提高,天然的對信息素有耐性……
可有耐性,不就是另一層面上的失效嗎?
“啊,對了對了,還有一點我忘了說呢。”
仿佛按表掐點,蘇羅在另兩人稍微緩神的時刻再度出擊。
“無污染,不耗損,你們是這麼贊頌它的吧,那個便利的,什麼奇迹般的玩意兒。”
到這節骨眼上了,他依然抖機靈不念能源的全名。
一如他此後直視季宇飛,摩挲下巴的調笑态度。
“那東西要是進了人體……還代謝得出的來嗎?”
季宇飛如被扼住咽喉,張着的嘴再也發不出聲。
在他眼裡,看他像看滑稽戲的青年,一個笑得可恨可怖的觀衆,已然是摧毀他世界的魔鬼。
無耗損,無污染,有如神迹般的特質。
那意味着注入人體的藍月能源将會百分百地存留,并且通過生育傳遞下去。
濃度與含量代代疊加,得到的固然是後裔強化翻倍的結果。
可其他的呢?
如果累積到一定程度,又會發生什麼?
周期隻有一生的他們,根本看不到沒有始末的能源将會如何滲透他們,乃至整顆星球的未來。
“現在是對信息素不敏感的話,下一波應該也是相近或相通的地方先被麻痹掉吧,毒不都是這樣靠循環擴散的麼。”
嘲笑般的提醒再起,季宇飛已維持不了禮貌的對視。
他盯着自己腳尖,還有被他踩出褶痕的地毯,眼前一暗一明,暈得厲害。
循環。
藍月無法單獨在外保存長久,所以基本即取即用,但能稀釋或短暫承載它的物質,星球上卻遍地都是。
水,土壤,植物的根系,流動的風……
曾被奉為神物的東西,其實就泛濫地蟄伏在生态循環的每一處。
隻不過那些都無法像他們人一樣,有目的性地篩選鞏固,想方設法地延長保存時間,完美提升它的滲透率。
可這東西,這根本沒有思想,沒有生死概念的暗殺者,到底想幹什麼……
嘴唇因心悸發幹,季宇飛已徹底沒了後話。
其實他大可再虛張聲勢地質疑一下,過後再按此思路慢慢調查。
但是,今天蘇霆也在場。
年輕元帥仍是一語不發,然雙眉間的深深縱紋已暴露他雜沓的内心。
想追問卻不知從何問起,想發聲卻是無話可說。
他最後淪落到隻能喃喃自語的地步。
“這件事,難不成當初就有人……知道。”
被他們祭奠的祖先,懷念的舊日主宰,藍月的推行者。
血紅王不可能不知情的。
若真如此,那他們豈不是成了——
“罪犯的後代,人類的叛徒,家傳的幫兇。”
讨人嫌的怪家夥不知何時伸長手,比在他眼前問道。
“以上三個您更喜歡哪一個頭銜啊,嗯?大哥。”
再聽譏諷的話,蘇霆完全怒不起來了,他長長一歎,望向挂滿整面牆的照片與功勳。
他原以為雪崩還未發生,如今卻迎頭一棒被告知制造暴雪,吹動寒風的人竟有自己一個。
那他們家那麼多年苦苦守護着的,又是什麼?
真是何其荒唐。
真是何其可悲。
眨眼壓下兩聲喟歎,蘇霆再轉向青年又恢複原狀。
“普萊德他們也知道,是麼。”他完全是低聲求教的口吻,透着一絲急促,“他們會有解除影響的辦法,能找到終止擴散的手段,對麼。原始資料全在他們手上。”
男人好不容易放下臉面與偏見,卻得到對方擺擺食指,惡意耍弄的答複。
“說好隻是前菜,您怎麼又變貪心了?哥,這樣不好,會教壞小孩的,比如說你弟弟我。”
蘇霆:“……”
兩股氣在蘇霆狂呼吸的胸膛裡亂撞,他粗重的呼吸聲一度叫醒魂飄狀态的季宇飛。
看着後者不斷做出快冷靜的手勢,他扶腰垂頭,低聲一笑。
“哈……”
他算是看明白了。
傲慢青年的無常脾性不是目的不純,而是太純粹了。
所有人的窘迫,苦惱,悲痛,垂死掙紮,在自诩為王的青年看來都隻是一味調劑的餘興節目。
“如果我這叫貪心,那你的應該叫什麼?無底洞嗎?”蘇霆語速加快,表情莫名生動了些。
“那是當然。”蘇羅用椅子轉着圈,“我必須是最貪婪的,也隻能有我一個。”
與過去一味的鄙夷不同,聽懂意思的蘇霆啞然失聲。
貪婪即為器量,若沒有裝載善惡極端之間的全部,閱見人世種種欲望,又談何立于衆生之上。
這種人,絕不會有世俗意義上的占有欲。
因為他默認不管事物如何易主,隻要在自己的觸及範圍内,那就是記在他的名下。
大衆評斷的高低貴賤對他來說也了無意義,因為他自會有看重,或該說眷顧的一方。
而那會賦予全新的價值。
恍然間,蘇霆攥緊的手中又出現了粘稠觸感。
被咬一口的蘋果溢出蜜||汁,似洗禮的聖水滴落,鋪開,将迷惘的陰霾一掃而空。
捏出手汗的蘇霆目光不自覺地遊移。
窗簾下擺的紅墜,青黑金屬的桌腿,一番迂回飄蕩後,他與另一雙黑眸正面相迎。
似曾相識的情形,今天的他卻被人撐着腦袋端詳。
那看不出真意的淺笑唯有一條訊号清晰可讀。
——餘準許你膽大包天的直視了
蘇霆右手輕輕一抽,并未避開視線,反而是在心裡發笑。
無奈且另附一種‘是該如此’的笑。
他不禁去想,今後和這人共事或許也是一個瘋狂卻值得期待的選擇……
一點整時鐘敲響,這場三人會談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開始,也以稀奇古怪的情形結束。
隻見蘇羅眉頭一皺,單手撐桌跳出來。
他徑直沖過季宇飛蘇霆中間,火箭一樣撞開大門。
好在他還記得自己乖弟弟的角色,臨了退幾步扒在門旁報告。
“銀河少女戰士換時間播了,我先趕回去看了,拜拜大哥!啵~”
一枚看不見的飛吻在空氣裡飄蕩,蘇霆臉上的倦意肉眼可見增多,最終讓他黑了臉。因為走廊外不知何時候着一批錯愕的下屬,有幸目睹全程。
“果然,還是算了吧……”
他摁着眉心否決剛才的‘共事’想法。
這如四季無情變換的家夥,實在無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