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獅虎狼犬在對陣一匹年幼羔羊。
這為第二訓練場畫面的真實寫照。
他們的眼因填滿殺意而深不見底,難以解讀。
他們緊繃的臉除了狩獵二字便再無多餘成分,冰若寒鐵。
他們那或健壯或高瘦的身軀因動作的快狠,無限的蠻力,以及節節高升的攻擊欲望達成一種神奇的蛻變。
仿佛這群人是返祖成功的特例,将理智與野性精妙把控,實現一加一卻跨越數量級的非凡效果。
此刻,他們誓要将那頭純白的‘羊崽’撲殺。
七名戰士圍成的方陣,僅有兩人手持軍用短刀沖在最前。
兩者速度一快一慢交錯并進,不規律的曲線軌道拖垮敵方辨認的思緒。
——但煙霧彈的目的總歸是奪取對手的項上人頭,這種花哨的佯攻,隻要以退為進,守牢身邊就行
任何産生以上念頭的人,已經死了兩遍。
原因是左右同時出招的中鋒,二人覆蓋厚繭與拳刺的手攻向相反,一前一後封鎖退路。
雙腳踏地的摩擦,腰身肌肉的回轉,整個上肢的牽拉。
以上三者施加在拳面上的力道已超越‘一擊’的概念,使包裹在整條手臂上的獵獵拳風如同高速運轉的渦輪葉片,完美的攻守一體。
下潛或空翻是不錯的閃躲,可背後的剩餘空間裡,一雙長腿瞄準間隙直踹目标腿骨。
熟悉身體構造,動态視力超群,具備這兩者優勢,後衛的腳掌堪比重斧。
要他毫秒間砍斷一隻小蟲的關節也綽綽有餘。
而這四人造成的攻勢漩渦,強行把今天陪練的‘小羊’拖入中心。
青年以細繩将烏發束在腦後,單薄的白衣下擺輕晃,散漫如同他兩手揣兜的動作。
憑借強大的周邊視力和感知力,他仍能在驟雨般的攻勢中騰挪躲閃,化作一道殘影躍起騰空。
和他預測的一樣,原先持刀的二人完成蓄力,向他擲出子彈般的利刃。
他腰肢靈活,側閃接搖閃順利化解。
然而咄嗟之間,第二環追擊開始了。
第六人借助兩名拳手的托舉上跳,瞬間與他躍至同一高度。
這名高瘦的beta滞空動作雖不及他輕盈,但對平衡的把控無懈可擊。
兩柄短刀于空中旋轉,他們各自奪下一把,重心尚未下降就已過招數回。
冷器相沖,交錯的寒光要比铿锵聲淩厲,攥緊旁觀者的心髒。
可惜,這一波還是沒能拿下獵物。
八秒的空中對戰終止于重力作用,雙方必須要為如何落地作打算。
有默契的隊友,有熟悉的戰術,更有最信賴的‘輔助’即自身演練入骨的反應力,六号的beta無需憂慮,貓兒一般及時抽身,回歸隊伍。
他們可不滿足于等着獵物投懷送抱。
祭壇即羊羔最初所在的位置,最後的收割者七号準備就緒。
他仰起頭,撤開腿,重心随之下沉。
這壓低脊骨,脖頸微彎的模樣,赫然是頭将要飛撲撕咬的雄獅。
但他比野獸更深谙隐藏技巧。
男人的臉寬闊而平靜,看不見任何細微的情緒起伏,他的視線也未曾偏移,透露心之所向。
就連他雙手微敞,十指曲張的姿态也難以推斷下一步動作。
對上他,就隻能先手出招。
快落地的獵物眯眼丈量距離,随即選用變形的斜踢來應付。
若不躲開,男人的心窩側頸和顱頂就是被三連擊的下場。
若是躲開,勻出來的空間也正适合追擊,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直至交鋒的前一秒,七号才暴露意圖。
——以手肘鎖死獵物雙腿,前胸後仰腰上擡,勢必将人砸向地面,砸得腦漿四濺
殺招結合了鳄魚與瘋象的進攻特質,任誰也不會一下在整場窒息的連環戰中想到。
如果有哪位壯士不幸慘敗,還真不怪他。
極限的躲避時間裡,‘小羊’即蘇羅總算做了一回符合他象征的事——在被鎖之前踏住對方手背,蹬腳跳開四肢着地。
他最後滑出一段距離,謹慎地落在遠處的安全區。
從開始到結束,計時二十七秒六九的圍殺落幕。
那七頭‘野獸’,還有圍坐場外大汗淋漓,早已回歸士兵之身的觀衆,他們不約而同陷入一種奇妙的死寂。
說不出話,不敢眨眼,直愣愣地盯着某處。
一來是常年的訓練所緻,二來他們是目睹了不敢置信的畫面,故而回不了神。
“成……成功了。”
方才的六号喃喃出聲,傳到嗓門更大的隊友身上。
“成功了、我們成功了啊啊!”
歡呼轟然響起,下一刻全場爆發出禮炮般的亂嚎。
“終于!四個月了!”
“嗚呼!!我們做到了哈哈!”
“總算挪動了、他沒站在那啊啊啊——”
……
上百人的齊聲呐喊,威力完全不遜于最兇猛的獸群咆哮。
吼聲排山倒海,勢如爆炸波浪,高台上的季宇飛被震得隻能雙手捂耳,哭笑不得。
但他哭笑不得的原因更多在于士兵們歡呼的理由。
耗時四個月零九天,他們終于在實戰中讓魔鬼總教頭蘇羅挪了位置。
就隻是往旁邊挪了十米。
僅此而已。
見呼聲遲遲不減弱,季宇飛無奈一歎,有感而發道。
“不過對象是小少爺……好像是夠他們隆重慶祝一下了。”
場地上,蘇羅站姿依舊,睥睨的眼神逐一掃過衆人,他嘴角雖然勾起,卻辨不明笑意真假。
待将士們褪去激情,他才輕嗤一聲。
“一個個鬼叫什麼,蠢貨。不過是讓我換了個地繼續無聊,你們的目光如果就停在這,識相的今晚就去我家後廚排隊,眼珠挖出來炖湯算了。”
首次逼退他的戰隊領袖,即剛才的第七人尤金·哈裡斯,他立馬站出來接茬。
“怎麼可能就這麼算了,今天是讓你退開,明天我跟兄弟們就會打赢你,讓你連求饒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放的是狠話,他與身邊人卻是相同的神情。
集剛毅、果敢、決絕于一體,猶如在烈火中淬煉,經頑石打磨出的魔劍。
既能出擊斬殺萬物無所畏懼,又可随時入鞘收斂鋒芒,侍奉主人左右。
而他們,以及目前支配他們的‘主’皆達成一種共識。
心性和善太軟弱的人,是揮舞不起他們的。
“噢?那我等着喽。”
他們眼中的純白羊羔哼笑,戴上兜帽晃頭晃腦,搖動着帽檐上的小絨球。
“季參謀,登記一下,今天還是零人通過。”
蘇羅仰頭,喊出這四個月來全員都快聽出繭子的總結語。
曾經還有人會對他憤憤不平,要麼揣着一口惡氣抱怨,現在他人還沒轉身,周邊就有不怕死的傻大個圍上來堵路。
“我離換崗還有點時間,蘇羅少爺,懇請您賜教。”
“起開,你的時間肯定不夠,我今天休息,我先來剛好。”
“滾滾滾,你們搶什麼,我昨天就預約好了,今天我是第一個……”
從被記恨的對象榮升成熱門教練,蘇羅态度如故。
無論是教學還是解答,他就沒給過任何人好臉色看。
但人類不虧是适應性極強的物種,他這麼無差别對待全員,漸漸地反而沒士兵在意他的惡言惡語了。
關鍵是,他的确有鄙視他們全員的資本。
而且他所說所做的,無一例外都是含金量超标的實事。
“馬庫斯還要加強力量,這半個月的勞務把他調到運輸倉庫做雜工,另外找同隊的邁倫跟他一起。他倆是同鄉,平時關系不錯二人身形也相近,适合互相陪練。”
“丹頓左手的舊傷還是影響發揮,不用再給他多餘的雜事,他更擅長偵查分析,繼續留在哨塔強化。”
“另外抓緊時間請艾莫斯準尉給他安排專業課程,一個滿腦子都是鬼點子的家夥卻不會寫幾個字,說出去也不怕丢人……”
又是新一天的複盤整頓,相較過去動辄千百條目的大換血,如今在幾十人以内的波動數目已是突飛猛進。
結束宣令,蘇羅靠向椅背,小小地打了一個呵欠。
隻一個動作,季宇飛心領神會,取來櫥櫃裡保溫的濃茶和糕點。
這些是海勒姆精心準備的下午茶,每天準時送到蘇霆元帥的辦公室裡。現在這該叫蘇羅的個人辦事廳了。
“他們的試飛怎麼樣?”享用前的蘇羅還不忘繼續追問重點工程。
“托您的福,五次試飛都很順利,預計後半年都能把精力放在全面測試上,盡快完善全套功能。”
講到成功的大突破,季宇飛難免也心潮澎湃,禮節性的笑裡更多一分真意。
蘇羅點點頭,終于把沾過奶的餅幹丢進嘴裡。
“嗯,讓他們要比前期更加小心,我們這邊的天氣是最大障礙。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和完全掌握的敵人值得永遠警惕。”
“是!”
季宇飛應聲,飛快在寫字闆上着筆。
就像整個步入正軌,日漸提速運轉的基地,他處理的事務不再如前期繁瑣沉冗,給足他開小差的餘裕。
名為‘蘇羅’的王成為他們的小少爺四個半月,斯卡蒂也結束了回暖期,正式步入殘酷的冬季。
而這期間,三座主鎮的道路圓滿竣工。
運輸途徑的優化不僅讓各地倉儲所分配不均、存糧告急的窘境改善,還給了商會的發揮空間,帶動本地産品的流通,減少漫天要價的私販。
盡管沒到人人暴富的地步,可就像他曾說的,這個冬季,斯卡蒂将不會有一位公民挨餓。
同樣的,也像小少爺狠狠抨擊過他的,這片雪域的未來絕不止如此。
食物隻是最基本的保證,決定生活水平的根本還是能源。
在自發電的基地,士兵們的身體素質本就勝過一般人,他們直接穿着防寒制服進出雪山,凍個一兩天也無大礙。
可鎮上、山裡的居民,尤其是那些老人幼童,幾乎隻靠柴火取暖,活得步履維艱。
情況稍微好點的比如佩佩郡,百姓能夠開采礦洞燃煤供能,卻又敗在人力稀少和勞作艱苦兩點。
而像其他的水風光還有原子能發電,這些方案因為缺少技術支持,更難在條件有限的雪山運用。
能源結構的滞後日複一日拖垮山脈,也封住全地進步的上限。
不過,最大的難題很快也将迎刃而解。
“上周派去探險尋寶的小分隊,有什麼收獲麼。發現你們心心念念的藍月能源了嗎?”
桌後的人突然發問,季宇飛書寫的手一頓。
藍月能源。
再聽到這一名稱,他不禁恍若隔世,慢了半拍擡頭。
“您别拿我們說笑了,我們這會兒哪敢挂念它,能不想辦法把它滅絕都算好。”
“哈!如果真辦得到,我可要想法子好好贊賞你們了。”
從玩笑辨認出蘇羅的好心情,季宇飛又點頭應和。
“那您可務必要對他們寄予厚望,繼續狠狠鞭策才是,不然也沒有這次提前一個月完成的工期了。說不定未來真給他們研究出一點名堂。”
語氣略不正經,可他說得全是實事。
有學生加入的研究隊已擴張到四百人。
他們多是年輕的新生代,有幸離開過山脈在更廣闊的首都求學,觀念眼界心境更具備一種鮮活的底蘊。
而在不講學曆高低,不論輩分先後的基地實驗室,每個人都有發表見解的機會。
無需顧慮人際關系,無需操心考核獎罰,腦子裡就想着攻克研究一件事。
換言之,隻要合适,他們就會被允許盡情釋放才華,成就自我。
放眼全星區,恐怕都找不到半個與這風氣相似的研究所。
功勞一半得算在主管布雷格頭上。
他這以學術為天的急先鋒,刁鑽起來連反駁他的蘇元帥都敢怒噴,怎麼可能會在意區區階層或交情。
至于他唯一沒怼過,也是另一半功勞的對應者,此刻嘬着吸管,抱着整桶果汁狂喝的蘇羅是也。
香甜美食攻陷味蕾,青年神态也柔和不少,他瞥一眼挂鐘,兩眼忽然亮晶晶。
“開始了開始了!”
雀躍歡呼一聲,蘇羅拿起桌上的遙控就按。
座位斜對角,全新的電視屏幕亮起。
時下熱播的動畫《銀河少女戰士》在經曆兩次更換播出時間的波折後,終于固定在了傍晚六點半這個黃金檔。
作為它的忠實觀衆,蘇羅這些日子一集不漏地追更。
要是忙起來抽不出時間,他還會讓在家的海勒姆幫他全集錄像。
而上周審閱合同時,他趴在桌上抱怨了句準點看和錄播看的心情不一樣,沒隔幾天辦公室裡就多出一台新電視。
能随意進出此處的就三人,電視是誰的手筆不言自明。
看着色彩豔麗的畫面,沙發上的季宇飛扶住臉,為那位慷慨的富豪也是今日唯一不在場的元帥歎息。
全基地忙于韬光養晦,唯有矚目度最高的元帥必須做樣子,要像往年為物質援助到處奔走,與附近轄區交涉。
另外,他接到了去找真正弟弟的命令。
在離他們最遠的南端轄區,發生了一場死傷慘重的列車相撞事故。
車站是首都出資建設的,普萊德大元帥聽聞此事立馬出錢出力,派出精銳部隊護送傷員。
擁有更精細高端的設備,他們在治療期間發現了一個不可能的異狀。
傷員的登記數據裡,出現了和蘇霆一家上載的基因數據匹配的人。
對方是個年齡為18歲omega,但因為是偶然搭車路過的跳蟲遊民,即非本地出生,沒有正規ID的星際流浪者,暫時查不到他的去向。
在蘇家,蘇霆雙親早亡,他本人至今獨身,而他的親弟弟蘇洛從未離開斯卡蒂境内。
突然蹦出這麼一号人物,簡直匪夷所思。
現如今,此事還沒成為公開議論的話題,但不少身居高位,人脈廣泛的官員已靠着各自的渠道獲得了第一手資料,都在默默觀望。
在會議室得知此事時,首座上的青年隻是眼眸含笑,玩味地看向蘇霆。
‘這不是挺好麼,省了我們大海撈針的力氣。去接你弟弟回家吧。’
一想起這茬,季宇飛心情難免波動,幾秒鐘裡切換三遍坐姿。
外界尚且停留在猜疑階段,可對從一開始就知曉真相的他們來說,這又是件令人擔憂的麻煩。
還是難以定性,大感棘手的麻煩。
四十五分鐘過去,歡快片尾曲為一集圓滿地畫上句号,蘇羅也結束旁若無人的追劇狀态。
他把餅幹紙團成一團丢向遠處的垃圾桶,好笑地打量着參謀長。
“說吧,今天又是吃錯什麼藥,這麼扭扭捏捏。”
聽他發話,季宇飛反倒迅速松了口氣,接着坐正微笑道。
“蘇羅少爺,我鬥膽問您一句,如果蘇元帥真的找到那位……您有什麼想法?”
轉動皮椅的蘇羅沒讓對方等太久,但他的回答卻同上一次關于‘王的類型’的問詢相似。
“那麼你認為,如果今天要塞的門外出現一個一無所有,能力低下,因為隻會吃白飯才被逐出九十九次,也因為醜陋、軟弱、愚不可及而被所有人厭棄的人,你要怎麼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