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飛行最适合做夢。
座位門一關,床鋪大小的空間便将徐知競包裹起來,醞釀出特别的倦意,讓發動機傳來的嗡響變成搖籃曲,輕哄着送來夢境。
他蜷縮在被子裡,閱讀燈忘了關,從肩胛越至側臉,勾勒出昏黃一圈起伏。
分明是日趨成熟的輪廓,此刻倒像是回到了更久遠的時光,在深邃眉宇間流露出豐沛而蔥茏的少年氣。
徐知競在夢裡回到北山街。
大院尚未改建,崗亭裡站着年輕的警衛,再往裡看,依稀還能瞧見逶迤林道間夏理被拖長的影子。
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湖區還不像現在這樣遊人如織。
淡季的北山街更多是鳥鳴,以及風途經時拂起葉片婆娑的輕響。
徐知競沿路跑過去,聽見林間又添上自己的腳步聲。
夏理忽而回眸看他,亮晶晶彎起眼梢,嗓音清越,笑着說:“好久不見了。”
徐知競不明白對方為什麼這麼講。
他們怎麼可能好久不見,兩人自相遇起幾乎就有着重疊的記憶。
然而夏理這麼說,徐知競的心便跟着被揪緊,細密地産生隐痛,好像真的就是一次久别重逢。
他去牽夏理的手,一直往前,踏上小院石砌的台階,走到夏理家主樓的庭院外。
枇杷樹結了果,豔紅的淩霄花爬滿青灰的洋樓。
徐知競幼稚地和夏理一起坐上院中的藤椅,吹着風緊挨着躺下,像小時候那樣安靜地在滿世界的草木氣中午睡。
夏理綿白的T恤上有很淡的香味,徐知競将腦袋挨過去,輕輕攥住對方的衣擺,朦朦胧胧就要閉上眼睛。
一道更為稚嫩的聲音忽而在這個節點出現,像空遠的回聲,飄搖着融進了沙沙的葉響。
“我叫夏理。夏天的夏,真理的理。”
——
徐知競到紐約轉機,多留了兩天替夏理挑禮物。
抵達邁阿密時飓風早已散去,留下白沙灘上湛藍的天穹,以及不被雨滴打碎的海潮。
他在上飛機前給夏理發過消息,可惜對方沒回,直到航班落地,聊天框的最後一行也還是停在靠右一側。
家裡被收拾得很幹淨,徐知競在走前沒有叫鐘點工,猜想或許是雨天夏理閑着無聊。
他繞過客廳,不知怎麼隐隐升起些不安。
第一眼的整潔實際上更多是因為攤在各處的東西少了。
夏理被嬌慣着長大,即便到了邁阿密,徐知競也沒舍得叫他在這些雜務上花費過時間。
陡然蔓延的焦慮牽動腳步更快向前。
徐知競匆匆穿過走廊,在緊閉的房門外停下。
心跳倏地急促起來,拽得呼吸都愈發困難,搭在門把上的手卻遲遲不敢轉動,僵在像是要牽手的弧度,被鼓動的心髒帶得近乎顫抖。
室内太安靜了。
沒有雨的傍晚,天空是沉靜的藍紫色,悄無聲息被夜幕掩去,細聽也不可能找到任何聲響。
徐知競頭一次為這樣一件小事而膽怯。
他莫名産生一種預感,好像總有一天夏理會離開。
即便并非今日,也不在這個冬天。
他不知道自己過了多久才下定決心推開這扇門。
房間裡光線昏暗,僅從百葉簾的間隙遺漏幾縷,又被紗簾遮去大半,将夕陽染成朦胧一層濾鏡。
餘輝薄薄鋪在床上。
夏理正安定地睡着,在枕畔壓出凹陷,讓那道挺拔而優美的鼻梁順着動作抵在了柔滑的布料上。
徐知競不敢叫他。
眼前的夏理靜谧得像是浮于水面的晨霧,抓不住也留不下,隻能遙遠地欣賞。
時間便跟着碎光緩慢遊移,直到金色的塵埃染上月白,皚皚像雪一樣覆蓋夏理的眼簾。
徐知競走過去,無聲地在床邊蹲下。
他又過一會兒才輕聲叫夏理的名字,仿佛特意為夜晚換上更為沉靜的人格,連嗓音都顯得低沉且謙和。
“夏理。”
“夏理。”
徐知競溫柔地将夢中的美人喚醒。
夏理稍稍蹙眉,在望向徐知競的一瞬,好茫然地讓睫毛跟着眼簾顫了顫。
“已經晚上了。”
徐知競去撫對方的臉,溫熱的掌心蓋住月色,從唇邊直抵向耳後。
夏理最初沒有躲開,乖巧地凝視着徐知競,色澤柔潤的嘴唇翕動了兩下,像是要說話,卻沒有任何一個字從其中吐露出來。
片刻之後,他側過臉,從徐知競手中避開了。
薄毯随着起身的動作滑下肩膀,堆疊在夏理腿邊,像一圈又圈停滞的漣漪。
徐知競湊上前親吻,他便木在原地,不拒絕也不回應。
夏理等這個庸常的吻結束才開口,認真得仿佛講演,清泠泠叫那些話從口中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