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周一直沒有展示過自己的侵略性——至少在其他人面前沒有。宮永城自認為無時無刻不在觀察他,卻是第一次切切實實的有一種要被藍周的眼神吸進去的感覺。
面對着宮永城,藍周實際上卻是色厲内荏的。他知道宮永城那話是什麼意思,藍周近乎自虐地對自己說,我本來就習慣了一個人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宮永城站在自己對面,藍周要把頭仰得很高才能看到他的臉,隻是堅持了一會鼻子就酸酸的。
他一貫有什麼事情都自己扛,在以前也是在現在也是,但在潛移默化之中節節敗退,終于潰不成軍,把自己瞞了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這像是刨開自己大喇喇地曬到陽光下,藍周說完之後一時有些目眩神迷,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被劈開的魚随時都有脫水的危險。蓦的,宮永城的笑聲像是刑滿釋放的标志。
“你知道嗎,你這個樣子就像一直聽話乖巧的好學生,因為說了個善意的小謊而惴惴不安,還沒等家長逼問呢就一股腦全都交代了,”藍周看着宮永城的腳向自己這邊靠近了一步,那股獨特的,像是西伯利亞寒風裹挾着硝煙的味道鑽入藍周鼻子裡,他從沒想過來到異世界後第一次哭會是在這種場合下。
宮永城輕輕地拍打着藍周的背。他不知道藍周到底是什麼成長過程,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了他的這種性格,但他知道自己無權置喙藍周前半輩子的人生,他能做的隻是在藍周忍不住的時候給他一點安慰。
這幾乎是無解的了,宮永城第一次恨起讓他們兩見面的藍周的能力了。如果沒有陰陽眼,藍周一個人在廢墟中也能活下去,單論現在留存的綠洲,藍周完全可以找到一個願意接納他的地方,雖然不安穩但也平靜地活下去,而不是每天跟他們一幫不人不鬼的生物混在一起出生入死。
藍周還在哭,宮永城都懷疑在這樣下去他會脫水,隻好再次蹲下來看着他。藍周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冷靜自持的,無論什麼變異都在他眼中留不下一絲印記,卻會因為一句話完全潰敗。藍周拽他衣服的力氣大得驚人,宮永城一瞬間都有錯覺自己要被他勒死。
他認真的眼神藍周一貫招架不住,更加上此時藍周眼裡一片水霧濛濛,無端再擁有了一層柔光濾鏡:“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要走,你不必為此自責。大家有的想轉世,有的已經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覺得就這樣挺好的。哪怕是時間到了再次消散,也不過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死亡而已。”
宮永城頓了頓,捏藍周虎口的力氣加重了點,藍周被輕微的刺痛喚回一縷理智,就見宮永城神色認真:“而我,無論怎樣,我唯一的選擇就是陪在你身邊,你的選擇就是我的選擇,就算你明天還是想去淨化污染源,沒關系,我陪你。”
看着藍周呼吸逐漸平緩,晃動的眼睫頻率變低,宮永城終于再次直起腰。
當鬼的好處就是哪怕半彎着腰不知道多久也不會腰疼,一室寂靜中宮永城苦中作樂。
污染爆發之後人類四散,重工業停擺讓天空一日一日變得清澈。今天是月初呢,宮永城站在窗邊,月亮隻剩彎到極緻的一束,光亮卻還是皎潔的,把整片大地澆得亮堂。
身後,藍周把整個人都埋在被子裡,可能是做噩夢了,頭不安地扭動着,明暗交界線在他鼻梁處來回徘徊,鼻梁到唇珠連成一線無比挺拔。宮永城不知不覺竟看得癡了,等他回過神來離藍周的臉隻有咫尺。
夢裡不知道藍周又遭遇了什麼,嘴唇刹地抿緊,宮永城定定地看着那抿成一線的嘴唇不知道多久,終于吻了上去。
一個破釜沉舟的吻。
他掩耳盜鈴般對自己說這沒什麼,隻是蜻蜓點水一般的觸碰有無數種解釋,大腦深處的潛意識卻在叫嚣,逼迫他直面自己的私欲。在他親吻完的十秒裡,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最終匆匆奪門而出。
盡管那晚宮永城對藍周說了無數話,兩人還是不約而同地保守了這個秘密。沒有來路的靈魂,離開也不應該摻雜其他因素。
藍周歎一口氣,看向外面聚在一起的人們。
科技發展帶來的好處就是遺産都夠他們吃好一陣子,北正縣被基本修複之後衆人從隐秘的角落翻出了很多東西,構建完通訊平台之後張思遠成功接入了一個很小型的私域。
而這歪打正着了一個遺願。
蘇成周着急地在張思遠身邊轉圈,即使是不停的鍵盤聲也沒法緩解他的焦慮——廢墟被摧毀前,他的妻女因為探親去了比次郡。北正縣距離這裡不到三百公裡,也就是機甲車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成功接到了來自比次郡的的信号。張思遠做了一個追蹤程序在汪洋般的信息中搜索,以期找到一點線索。
“......找到了!”張思遠剛喊出聲,蘇成周就撲到了顯示屏前,上面赫然是他女兒的照片。
一群人都鴉雀無聲,禮貌地留出了一點空間。
盯了無數遍,像是要把這張照片刻在心裡,張思遠看差不多了問到:“我可以搭一個虛拟平台,或許可以讓你們再說兩句話。”
出乎所有人意料,蘇成周視線依舊放在顯示屏上頓了許久才開口:“不用了......”
他的背影一下看起來無比佝偻,強迫着把視線拔出來,一寸寸遠離那張屏幕,像是同時一寸寸遠離那處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