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光猛地睜開眼,像個剛受過兩次心髒電擊才從垂危中複蘇的老人那樣沉重地呼吸着。視野裡一片黑黑白白的星子閃爍,好一會兒才變得清明。
他的腦袋還是痛得不行,但處理簡單的思維運轉也足夠了。
他想:我正坐在車裡,抱着一挺□□步槍。除我以外,車裡還有兩個男人。
“蘇格蘭?”其中一位問道,“你怎麼了?”
聲音來自前排駕駛座。景光擡眼一瞧,借後視鏡的反光看見了一副墨鏡,挂在一張看似敦實的臉上。
景光和此人不熟,隻打過幾次照面,認出他是黑衣組織的代号成員伏特加。
至于坐在自己身側的那位……
景光一驚,輕輕咽了口唾沫,強行壓下那顆差點跳出喉嚨的心髒。
“沒事,做了個噩夢。”
“哦哦……”伏特加沉悶地應着,似乎對這情況見怪不怪了,“你今天話倒是挺多,可别出岔子,耽誤了大哥的工作。”
“不會的。”
後視鏡裡,伏特加明顯地朝景光偏了下頭,像是還要說些什麼,卻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了。
“安靜點。”
很少有人能讓一句話裡的每個音節都沉重得好像被扔進東京灣的水泥柱、壓抑得好像水泥柱裡塞着的人,與景光同坐後排的男人就是這樣一種能将溝通扭曲成指令的存在。此時,他正抽着一支香煙,一頭銀色長發壓在老式禮帽下,滿臉冷意。
景光目不斜視,身正影直,泰然自若,和伏特加都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車内陷入寂靜。樓宇與路燈光自窗外飛過,甯靜如東京都裡的每一個平凡夜晚。
景光的腦袋終于從物理性的疼痛轉變為精神性的疼痛。他是誰?他在哪?他要做什麼?經典的懸疑故事,永恒的哲學命題。
首先,他的名字是諸伏景光,現用假名綠川隆一,23歲,黑衣組織外圍成員,另有一層雙重身份,在此不便多言。
其次,他于半年多前混成不法之徒,三個月前加入黑衣組織,而後克勤克儉,穩紮穩打,兢兢業業,終于拿到了通向代号成員的敲門磚。
最後,他于昨天接到一項神秘任務,任務短訊裡沒有寫明地點目标,隻有一句“10:20,米花町4丁目11番地。——Gin”
景光猜測,這将是他跻身高層的首個考察任務,考察官便是琴酒。
以上是景光從記憶裡總結出的内容,但現在,他要将這些全部推到一邊,因為現實已經與他的記憶出現了巨大斷層。
他注意到他們剛剛經過的一座商場,廣告大屏上顯示當前時間為晚7:16。伏特加稱呼他為“蘇格蘭”,在這個以酒名作為代号的組織裡,多半是“蘇格蘭威士忌”的簡稱。而車裡已經有一瓶“琴酒”與“伏特加”,“蘇格蘭”的标簽貼在了哪支酒瓶上簡直一目了然,這也是景光敢應答伏特加的原因。
從白天到黑夜,從外圍成員到代号高層,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景光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他強迫自己去思考,可腦袋又開始尖銳地發痛,隻好作罷。
不過,景光通過後視鏡确認了自己的臉,這具身體毫無疑問地是他本人,那麼,“他要做什麼”的問題就再清楚不過了。代号成員能夠接觸更多機密,他要用好這個身份——
“你在想什麼?”琴酒忽然開口。
景光一頓,側過臉去看他,謹慎地笑了笑:“任務。”
一口煙猝不及防地吐到了他臉上。景光嗆了兩聲,垂下眼睛,沒敢抱怨,一副聽憑指揮的模樣。
下一秒,琴酒伸手,虎口卡進諸伏的下颌,四指搭在了頭與頸子的連接處。這是個危險的位置,再向下移便可使人窒息。景光全身的肌肉都繃了起來。
在景光已知的代号成員裡,琴酒是行蹤最明顯卻也最難抓住的,他仿佛是組織的一個标志、罪惡的一次外顯。可現在,他就在距自己半條手臂之遠的地方。景光摸到腰後與袖間隐藏的匕首,思忖:我能在這一擊之間幹掉他嗎?以血還血,值得嗎?
不能,不值得。景光收了心思,他受到的一年培訓不是為了讓他把命浪費在這兒的。
景光一言不發地忍耐着琴酒的試探,眼底略帶厭惡。他的心裡仿佛有道聲音在說:這樣行動是對的。
他不确定對錯,但據他觀察,“蘇格蘭”與琴酒的關系似乎沒有那麼親近。因此他的行動即使不對,也一定合理。
好在琴酒很快收回手,嗤笑道:“那女人又回國了。”
景光挪開視線,沒有答話,踩在默認的暧昧邊界上。
“以後少見她。”琴酒咬着煙,慢吞吞地說,“每次都能惡心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