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萩原研二精神抖擻地看着太陽落下,月亮升起這樣兩個輪回後,他和松田陣平才終于意識到不對。
雖說從深昏迷醒來的病人,有可能因為神經紊亂,導緻睡眠下降。
但那種情況更多說的是,患者的睡眠會變淺,時間會縮短,可能每次睡眠都不超過一個小時,但總之那天會有幾個小時的睡眠時間。
而現在萩原研二已經是整整三天沒有合眼了,清醒的時間加在一起已經是七十多個小時,他甚至連閉眼小憩都沒有過。
主治醫師給他請了神經内科的會診,然後又推他去做了頭部CT,抽血檢查激素水平,全套檢查流程下來,也沒檢查出什麼問題,反而是主治醫師充滿驚詫地拿着檢驗報告上下打量萩原研二。
“恢複地相當好啊,已經遠遠超出預期了,白細胞、crp、bnp這幾項指标都已經正常了。”主治醫師是位已經将近六十歲快要退休的老教授,頭發都掉的差不多了,鼻梁上架着老花鏡,眯着眼睛看檢查結果,越看越震驚,喃喃道:“太不可思議了,連顱骨上的骨裂的完全愈合了,幾天前并發的水腫和膨出也恢複了,這才幾天呐……真是恐怖的恢複力。”
老爺子說話有很重的關西腔,又時不時從口中蹦出一個專業術語,導緻他說的話,松田陣平有一大半都沒能聽懂,但是他聽見了‘恢複好,出院’這幾個字眼,心下也輕松了幾分。
萩原研二苦惱道:“但是我現在還是很難入睡,甚至完全沒有困意。”
老教授皺眉:“按理說人體在修複傷口的時期,會把大量的能量供給給各類愈合細胞,所以大多數人都會困倦,甚至每天睡眠時間超過十五個小時,你現在的這種情況,确實少見,不像是修複傷口,倒像是……”
老教授的表情若有所思,卻沒有再說下去。
萩原研二忍不住問:“像是什麼?”
老教授沉吟片刻,還是沒有給出答案,隻說:“具體情況我要回去查查文獻,不能随便和你亂說的。”
說完這話他就急匆匆地離開了病房,甚至連和他一起來的實習生都被他丢下,實習生隻能和兩個人道歉,說老師就是這種性格,請不要在意,今天晚上睡前可以試試聽舒緩的音樂,聊聊天之類來放松心情,如果還是入睡困難的話,可以适當找值班醫生開一點鎮靜藥物。
老教授走後,松田陣平和萩原研二面面相觑。
松田陣平:“所以,這不是什麼都沒說嗎?”
萩原研二樂觀道:“至少知道我恢複很不錯了嘛,爸媽和姐姐他們不用再擔心了。”
松田陣平:“那睡覺怎麼辦?就這樣硬挺着着?”
“反正不也是不困嘛。”萩原研二說道:“剛才醫生不也說了,今晚可以用點鎮定劑試試看。”
“絕對不可以!”松田陣平馬上否定,話說出口,他才感覺自己的語氣有些過于激烈了,他似乎比萩原研二本人還要更抵觸這些藥品。
【因為患者的工作性質特殊,所以使用這些藥品前,我們會和你們家屬說清楚,這些都屬于毒麻藥,對運動神經可能會有影響。】
【這話是……什麼意思?】
【可能會對後期手部精細動作有影響,比如說存在手抖、指尖麻、手足抽搐等後遺症。】
【不行!他是防爆警察,就不能換其他的藥嗎?】
【這一類藥都有這個風險,這點沒辦法避免,而且大面積燒傷肯定要使用鎮痛泵的,不然患者會很痛苦。】
【……】
【我們和家屬的想法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是從患者的角度出發,肯定要想辦法減輕他的痛苦,前途和性命比起來,還是性命更重要對吧?】
【……有辦法降低這種風險嗎?】
【單一用藥比聯合用藥的風險概率更低,我們在用藥的過程中也會考慮這點,後期患者也要盡量避免使用鎮定類藥物,避免誘發上述後遺症。】
松田陣平的腦子裡又想起了萩原千速的聲音。
‘研二他會怪我們嗎?’
松田陣平慢慢吐出一口氣,放緩聲音:“總之還有其他的辦法,家裡還有一個收音機可以放音樂,等我今天晚上拿過來。”
小陣平連腮邊的肌肉都繃緊了呢。萩原研二輕輕哦了一聲:“太麻煩了,不如關燈我們說會話。”
松田陣平不耐煩地‘嘁’了一聲,然後走過去關掉了病房的燈。
書上說重大創傷後的患者,有可能出現喜光、恐懼黑暗、恐懼密閉空間的情況,所以松田陣平沒有拉上病房的窗簾。
獨立病房的環境很好,如果忽略掉各種儀器和病号服,這裡不像是病房,反而更像是酒店客房。
今天是個大晴天,所以能看到月亮,涼津津的月光水一樣灑進病房,照亮病房的每個角落。
和夢中巨大的圓月比起來,現實世界的月亮像枚紐扣,月光也柔和很多,就算是盯着看,也不會有刺眼的感覺。
松田陣平已經在陪護床上躺下了,從萩原研二的角度,隻能看到對方翹着二郎腿,仰面躺着的剪影。
“這段時間,有發生什麼事情嗎?”
“……沒有。”
“诶?”萩原研二拉長聲音:“連來看望hagi的人都沒有嗎?”
“不是。”松田陣平沒想到萩原研二指的是這件事:“勝村修一帶着隊裡的人在你昏迷的時候來過,還有班長也來過幾次,據說很快就要調回警視廳了……zero他們兩個沒露面,但是在門口看到過他們慰問禮品。”
“還真是神秘啊。”萩原研二語氣不變,卻轉而抛出了下一個話題:“小陣平有去看過那些同事們的家人嗎?”
“……”
“我想知道啊,小陣平。”
“……”
“總不能一直就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吧?”萩原研二低低的聲音在病房裡盤旋:“隻要還活着,就總要去面對,就算是小陣平,也沒辦法永遠把這些事情擋在外面吧。”
“看了……”
怎麼可能不去看呢。松田陣平想,不管是作為這次任務的隊長,還是作為hagi的家屬,他都有義務去探望那些同事們的家人。
所以在出事後的第二天,他就去看過那些家屬。
每家每戶都像是蒙上了黑色的陰霾,死去的人在黑白相片裡微笑,而活着的人卻滿目空洞,他們中的大部分甚至都沒有看到松田陣平,或者說就算是看到了也未必認識他。
對于他們來說這種災難就像是天災,突然降臨讓人毫無準備,就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他們在家人選擇了這個行業的時候,或許就已經在噩夢中見過如今的場景,現在現實和夢境交換,這種不真實的恍惚感恐怕甚至要超過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