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成鐘歇,嗣位大典至此終于告訖。
直到國朝兩位至尊的銮駕消失在宣治殿宮門,偌大的正殿前庭方由靜轉動,滿場諸公或走動寒暄,或結伴離開,再或三五成群低聲竊語,千餘人的殿前頓時嘈雜聲入耳。
陳今昭與鹿衡玉自是結伴離宮,身體雖疲累,精神卻難得亢奮。想那兖王入京數月,他們耳中就聽了其傳聞數月,如今終于親眼目睹了真容,二人内心自是難掩激蕩。
不過那人當真是出人意表。難以想象,那般渾身雍容氣度之人,就是那以虎狼之勢殺進皇都、雙手沾滿公卿鮮血的那個兖王。
實在是與他們預想中的,那鐵血煞氣震懾群臣的悍戾模樣,出入太大了。
二人對此雖然想談上兩句,但都硬生生忍住了。宮中行走行事,再小心都不過,所以這些年在宮裡,他們二人從來不言及政事哪怕半字。
宮裡頭的人都是順風耳,或許連那道旁的草木都長着耳朵,此刻的話出自他們口,但下一刻這話指不定就入了誰的耳。
談不得這敏感話題雖有些遺憾,但嗣位大典順利告訖,卻也讓人若釋重負,内心不勝惬懷。
至此,總算是關關難過關關過了。
即便皇三子智力有缺,可順利登基了就也算國有新君了,便也意味着國朝秩序恢複,他們這些朝臣的日子也安定下來,如何不值得高興?
通往宮外的青石禦道上,鋪滿了鎏金日輝穿過蔥茏枝桠投下的細碎金芒。初夏午後的陽光融着暖意,照着人身上暖洋洋的。
他們二人邊宮外走,邊惬意的閑話家常的閑談幾句,談到香火鼎盛的法華寺,就口頭約好改日一同去燒香拜拜。
“待去了法華寺,我定要請奉個轉運符,願能時來運轉求個後福。”
“否極泰來,是要尋個。屆時我去求個太歲符,萬望往後能平安順遂。”
“算起來,再過五日便是休沐日了。”
“誰知道還會不會正常休沐。”
“但願能如常,好歹讓人緩緩乏,這段時日着實累得很。”
“誰說不是,至今我這腦袋都沉得要命。對了,你要幾時出府?”
陳今昭就擡頭看看偏移的日頭,已過未時,時間不早了。
“宮宴遲不得,我家又離得遠,估摸回去沐浴一番換身衣服,就得趕緊出發。”
聞言,鹿衡玉點頭,“那我酉時左右出府。”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正聊着時,正前方百十來步,那繡鶴紋朝服孤傲挺直的背影,不期落入兩人眼中。
不是那沈硯又是何人。
放在往常,他們見到此人,一貫以無視來對待,偏那沈硯又開始作妖。但見他無意間回頭看見他二人,下一刻卻竟肉眼可見的加快了步伐!當真是袍袖生風,疾步如飛,恨不得遠離他倆十萬八千裡。
那彷如有狗在追,極力與他們二人撇開關系、唯恐避之不及就被污了清名的模樣,讓人看了如何不來氣?沒見鹿衡玉那張俊臉都開始微微扭曲。
“陳今昭你說,他咋不上天呢?上天做仙鶴多好!”
陳今昭切齒:“其顱内有疾,不必理會。”
話雖如此,可二人仍覺胸中淤堵,郁氣喘不上下不去。
兩人恨恨一拂袖,滿臉郁色的出了宮門。
這可恨該死的沈硯,每每見他,都足矣敗他倆一天好心情!
陳今昭回了永甯胡同,一家子如何歡喜自是不必多提。
如同她所料,簡單收拾一番後,就到了要入宮參加夜宴的時候。她也不敢多耽擱,與家人們匆匆叙話幾句,就上了馬車緊趕慢趕往皇宮方向而去。
她與鹿衡玉進宮時已經夜幕低垂,禦苑内每隔十步的赤絹描金立柱宮燈次第亮起,映的柱下花團錦簇的魏紫牡丹泛着鎏金。由宮人引領來到各自座前,此時陳列禦苑的十二列紫檀食案前,已經有不少群臣落座,捧着描金漆盒的宮娥們魚貫而入,在各列食案前擺放着各色點心以及美酒佳肴。
二人幾乎剛落座,就有宮娥上前呈上糕點。十二小盤點心堆做了青山狀,每道都暗合四時八節,制作精美小巧,觀之賞心悅目。
見陳今昭的目光在冰酥酪、纏絲赤棗、水晶龍鳳糕等幾道宮廷名貴點心上幾番打量,鹿衡玉知她惦記家中小妹,遂拿胳膊拐拐她,示意她看他寬袖中的一沓油紙。
“等散場,連帶我那份也帶給小妹。這等宮制細點宮外難得一見,怎的也得多帶些回去,萬不能短了咱家小妹的零嘴。”
陳今昭感念他有這份心意,就道:“等回頭送你幅畫。”
聽對方又拿糊弄王公大臣那套來敷衍他,鹿衡玉内心呵呵兩聲,就死摳吧,連說請他吃頓酒都不舍得說。
若陳今昭知其内心所想,定要大呼冤枉,從前她也不是沒請過他去吃酒,偏他這嬌公子嫌小酒館埋汰,一頓飯下來就沒用上幾口,硬是讓她那頓酒菜錢打了水漂。
可别妄想着讓她宴請他去酒樓或那些所謂的清雅之所,她的家境貧寒那是滿朝皆知,指望她花大價錢去請客,還不如将她拆骨剝皮的賣上幾兩來的實際。
戌時二刻,朝中重臣們也陸續到場,衆人起身問安。
國朝頂梁們相互寒暄着往各自的位子走去,路過陳今昭他倆的食案前眼風都不帶掃。對此兩人也習以為常,邊緣人物有邊緣人物的待遇,他倆充其量就是來混個席面的,對此認知他們再清楚不過,遂也沒什麼不自在的。
就如太初年間參與的那些宮宴,他們在宴席上該行禮就行禮,該問安就問安,上頭讓敬酒就齊齊舉杯,讓喝彩就股掌叫好,若是有飛花令,那就中規中矩的做首詩,不出挑也不逾矩,然後吃吃喝喝的捱完整場席宴。
今日的這場夜宴,想來與從前的宮宴應也相差無幾。
左右也不過這套流程,他們應付起來早就駕輕就熟。
戌時三刻,喧嘩聲止,整個禦苑靜穆了下來。
随着鼓樂聲響,靜鞭三聲,執金钺、斧钺的肅衛儀從分立兩側,其後黃羅傘扇引導、五明扇開阖的法駕徐緩停駐。
總管太監高唱:“聖駕、王駕到——”
文武百官繞到案前,齊齊伏跪迎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