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身面對着啞巴,重新把被子邊角塞好。“嗳。”陳诩說,把周見山搭在胳膊上的手抓在自己手中。
“怎麼一想到你要去上班了,我還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呢?”他揉搓手裡的幾根手指,用指腹摩挲啞巴修剪整齊的指甲蓋,“也不知道那裡的人都怎麼樣。”
“你沒有手機,”陳诩說得慢,真的是有一點苦惱,“真有什麼事你聯系不上哥。要是有人欺負你怎麼辦呢?”
周見山的手指屈起來撓了撓他的手心。
“得給你買個手機才行,”陳诩說,“明天我帶你去,咱倆去挑個。”
那幾根手指離開了,陳诩下意識擡手去尋。結果對方隻是張開了手指,包裹住了自己的手。
周見山捋着他的手指攤平,露出陳诩的掌心。先是摸了摸他的虎丘。
大概因為是夜晚,思維容易變得慢。很奇怪,明明隻過去幾個月的時間,但陳诩就是知道周見山不會做任何傷害他的事。
掌心發癢,癢意從左到右,自上而下。一直癢到陳诩的心裡去。
他反應過來,黑暗中啞巴正在用另一隻手的食指在他的掌心一點點描摹。周見山在給他寫字。
先是一個橫,再是一個朝旁邊劃過的彎。陳诩被撓得笑起來,“好癢,”他縮脖子躲,手卻抽不走,“我服了,真的很癢,你寫慢點行嗎?”
面前一聲輕笑。掌心的指尖真的慢了下來,然而陳诩發現癢意随着慢動作反而變得更旺盛。
他努力分辨對方寫了什麼字。不什麼,不回,不甲?
「不用。」
“不用?”陳诩挑眉,“怎麼,給我省錢啊?”
掌心的指尖離去。啞巴又攥回了他的手。
“咱還有錢呢,”陳诩很輕地歎口氣,安撫性地撓撓周見山的虎口,“再說,你以後不還賺呢麼,哥現在就指着你了。”
周見山不動,光是将他的手攥得緊。陳诩沒說話了,躺那看了會天花闆。
不一會,黑暗裡才響起他的聲音:“哥忘了你今年二十歲。雖然不說話,但總該有自己的想法。”
“臭小子,給你花錢還花不掉。”陳诩說,“那就等你賺了錢自己買。”
周見山閉了閉眼。隻是簡單的兩個模糊書寫的字眼,但哥聽懂了。
陳诩又說:“但有個事。”
周見山湊過來些。
“你得記得我的号碼,”陳诩将手從啞巴手裡抽出來,抓住那截跟啞巴為人一樣堅硬的手腕,“有什麼事你還是得給我打電話,借别人的手機也行。當然我肯定希望你沒什麼事,早上好好地去,晚上再好好回來。平平安安的就行。”
“除了違法犯紀的那些,其他很多工作我都做過,”他說,“你處理不掉的問題,可以打電話給我,我可以幫你處理好。為人處事你不太會,沒關系,那就不搞那一套,本本份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夠了。”
陳诩是真心實意這樣想的,“有人欺負你,你就打回去。”他的聲音很輕,“怎樣欺負你你就怎樣回擊,不用怕丢了工作束手束腳,我給你兜底。”
他重複一遍,“哥給你兜底,”陳诩笑了聲,“周見山,你身上有股勁。”
陳诩擡手,搓了把啞巴的腦袋,“好事,人得有這股勁,有這股勁,在哪兒都能活,”他說,“我說話聽見沒?聽見撓一下我。”
周見山沒睜開眼,他在那隻手下蹭了蹭,“聽見了,不錯,”陳诩收回,報了遍自己的号碼,“9876,好背吧?這個尾号當時算靓号,得虧我辦得早。”
他聽陳诩又将号碼念了兩遍,然後對自己說:“行了,你重複一遍,放我手心裡寫,我看看對不對。”
周見山照做。這次用得指腹,一點點,一筆筆,他将那串爛熟于心的數字寫出來。
心髒在胸膛裡戰鼓般擂動,他再次閉了下眼睛,很淺地從喉嚨裡滾了聲。
陳诩“嚯”了下,“記性挺好,”他的手指被對方抓住,攥握在一起,“記住了,這就是我的号碼。”
記住了。
“我得走了,”少年頭發濕透了,在暴曬中冒着幾乎要肉眼可見的水汽。
嘴唇泛着白,腳上踩着那雙很好的鞋,鞋帶胡亂地系成個蝴蝶結。那雙光潔的腳沒穿襪子,襪子被對方塞在了口袋裡。
周見山見少年回頭看了眼那輛太陽光下的大巴車,一側的衣角被褲腰壓住,白色的褲帶垂着。
少年并沒有伸手去拽,衣服淩亂套在身上,周見山生出或許他還是會從衣物中剝落出去再飛走的錯覺。
飛到湖裡,飛到山頭。周見山無聲看着,手裡握着那根小樹枝。“我得走了。”少年再次重複。
“再見,”陳诩最後看了眼那個黑瘦的小男孩,沒穿上衣的小麥色脊背在陽光下看上去無比自由。刺眼的陽光叫他看不清那張臉。
有人喊他。陳诩朝大巴車跑去,跑到一半轉過身,“記住了,”他在強光下眯起眼。
整整三個月,他第一次提了下嘴角,很短促地笑了下。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