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柯在後半夜蘇醒,王安妮彼時從衛生間出來拉滅了燈,走近床邊才聽見他喚了一句“安妮”。
“邵柯?”王安妮趕忙打開床頭的燈,“你醒了。”
邵柯面色蠟黃,光線刺眼,他撇過頭緩了一會兒才慢慢把目光聚焦在王安妮的面容上,很輕很溫柔地笑起來。
王安妮看着難過,撫了撫他額頭上的發,輕聲問他:“喝點水麼?”
“嗯。”
邵柯左手上插着針頭,兩邊都使不上力,整個人幾乎是被王安妮從床上連拉帶拽抱起來的。
“這裡是醫院麼?”邵柯喝了幾口水,打量了一下周圍。
“是。你發燒燒暈了,喊都喊不醒。”
“我這身子,怕是一輩子都得常來這裡報到了。”邵柯虛弱地說着,有些自嘲。把水杯交給王安妮,轉而有些懊惱地道:“我跟邰隊說什麼時候我不接電話了,就幫我叫輛救護車來,結果他怎麼把你叫來了?”
王安妮接過杯子,裡面的水隻少了一點兒:“叫什麼救護車,我就是你的救護車。”
語畢,兩個人都有些發怔,念起似曾相識的對話卻是恍如隔世。
少頃,邵柯邀功一般笑着開口:“安妮,我這次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王安妮笑得有心無力,谑他:“你這二貨能做出什麼了不起的事?”
邵柯慢吞吞地擡起瘦了不少的左臂,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一張折過兩次的紙遞到王安妮面前,笑得有氣無力:“喏,打開看看。”
王安妮詫異,看了眼邵柯接過那張紙展開,滿幅的英文,看得王安妮丈二和尚:“這是......”
“這是公民國籍狀态表,看見下半片兒有個STATUS了麼?我現在是OPEN,他們撤銷了我的人身限制令,我可以改國籍了。”
王安妮一緊,擡頭看邵柯:“你是說......”
邵柯眯眼笑:“我可以換回中國國籍了,拿回國籍,我們就可以結婚了。”
邵柯的話與王安妮而言簡直意外之喜,她死死盯着一紙鳥語,她無法相信邵柯千辛萬苦得到的就是這麼一張輕飄飄的東西,然而王安妮很快就意識到事情的蹊跷,她的笑容僵在臉上,極其緩慢地再次審視邵柯:“你......答應了他們什麼?”
邵柯的笑容從臉上漸漸褪去,他的目光變得深邃而複雜,他複又皺着眉勉力微微一笑:“安妮,我知道這樣的請求很過分,但是,你能等我一年麼?或者,我可以更快,十個月,等我十個月可以麼?等我把Rosemary完成,我們就結婚,好麼?”
淚水充盈了眼眶,王安妮搖頭:“你還是要走......”
“安妮,你别哭。”邵柯拉着王安妮的手把她拉到懷裡,拭掉她臉上的淚水,“安妮,聽我說。這場官司我和LIFA都打得兩敗俱傷,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王安妮啜泣反問:“你說撤訴是最好的結果?”
“安妮,撤掉訴訟是我本意。那天在姥姥家門口我們見的那一面讓我考慮了很久,我想我是變了的,我變了我就不能再像原來那樣,抱着一份玉石俱焚的心情去打這場官司。我現在有了你,我得盡全力給你一份安穩的感情,如果說之前的我是為了Rosemary在打這場官司,那如今除了今天這樣一份國籍狀态表我什麼都不在乎,而如果這官司打下去,結果誰都不知道,我甚至不能保證還能不能再回到你身邊,那這樣一場官司又有什麼意義呢?”
“可是他們搶了你的研究,你那麼多年的心血全在裡面,而且......而且他們......還曾這樣傷害過你......”王安妮的手撫上邵柯的斷臂,心痛得無法呼吸,“我不甘心......他們從來不知道你幻肢痛起來有多痛......”
“我甘心,安妮,我心甘情願。爸說的對,你愛的是我,是我這個人,我不能再因為這些瑣碎的事情讓你失望,安妮。我不能失去你。我活了三十多年,我擁有和失去過很多東西,我終于明白什麼對我來說最重要。我追求學術上的頂峰,那隻能将我推向另一個深淵,我追求功名,卻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我有很多錢卻還是不能給你明明白白的承諾。我現在隻求一份心靈的安穩,能從此以後都安安穩穩地守在你身邊,沒有什麼對我來說比你更重要,安妮。”
“邵柯......你真傻......”王安妮在邵柯懷裡哭得泣不成聲。
“安妮,别想那麼糟,我是幸運的,我雖然什麼也沒能奪回來,至少也算全身而退。等拿回國籍,我爸答應我幫我弄一個身份,讓志仁幫我申請司法保護,我明年就能以交流學者的身份從美國安全返回。我不再會去争奪Rosemary的專利權,它隻是給我上了一堂人生哲學課,也是我自己的因果,我用這一年的時間把她完整的交出來,也算是有始有終,也算是,我對于這荒誕的交易的告别。從此以後我就是你安妮小金魚的一介草民,我們從頭來過,我們好好過日子,好麼?安妮。”
第二天是冬至,邵柯的父親帶着餃子來醫院看望邵柯,王安妮能看出來,邵柯特别高興,一隻手緊緊抱着那隻上面有兩隻小金魚花紋的保溫桶,從頭至尾都沒松開過。
中午的時候爸爸要走,王安妮給人送到醫院大門口,返回病房正好逮住邵柯偷吃。他從床上挪到了輪椅上,坐在窗邊打開保溫桶吃餃子。那天陽光很好,幹淨明亮的病房裡暖氣很足,剛從被窩裡爬出來的邵柯臉紅撲撲的,細軟的頭發亂七八糟地揉在一起,嘴裡鼓鼓的塞滿了爸爸的餃子。他慢慢咀嚼,兩腮上的肌肉起起伏伏,目光清亮地落在窗外的某處,時而含着滿嘴的餃子眯眼微笑,手裡還緊緊攥着爸爸的保溫桶,傻缺傻缺的,但是特可愛。
王安妮隔着門上一道窄窄的窗,想着不久以後那場無可避免的短暫的分離,覺得有些欣慰又有些難過,而未來的相思卻鋪天蓋地地漫卷而來。王安妮的食指扣在窗上,扣在如同電影裡一道窄窄取景的畫面中邵柯的身上,她會想念他的,會很想很想。
“捉奸在床!”
邵柯如夢初醒,舉着筷子懵懵懂懂地看向推門進來的王安妮輕笑:“安妮,連鬼都沒有,我跟丫誰奸呀?”
王安妮負手站在邵柯面前,努了努下巴:“喏,餃子。”
邵柯呆萌地看着筷根上的餃子,讨好似的伸到王安妮面前:“爸爸親手給包的餃子,嘗嘗,特好吃。”
王安妮一臉嫌棄:“你這病秧子用過的筷子我才不用,免得把您那傻二傻二的德性傳染給我。”
邵柯委屈,可憐兮兮地把餃子塞進自己嘴裡,嘟囔着:“不吃白不吃。老爸給我包的自創餡兒餃子,以前媽媽還在的時候爸爸經常包給我們吃,我都二十年沒吃過了。”說着,還寶貝地把半桶餃子往懷裡揣了揣。
王安妮斜睨,沒忍住嘀咕:“啥餡兒啊?”
邵柯一撇腦袋:“不告訴你。”
“嘿你!”王安妮想不到邵柯還擱這兒傲嬌,眼睛瞪得賽金魚,就手趁邵柯怠慢從大開的保溫桶裡順了一隻塞進嘴裡,嚼卟嚼卟,嗯——不好吃,沒味兒。
邵柯急眼:“你怎麼搶我餃子呢?!”
王安妮含糊不清:“你沒聽過強取豪奪天下無敵麼?”
邵柯搖搖頭,轉而道:“好吃麼?”
王安妮幹笑:“好吃。”
聞言邵柯心滿意足一笑:“我就說嘛。”說完又狼吞虎咽地往嘴裡塞了三個餃子。
王安妮看着邵柯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桶難以下咽的半涼餃子,終于明白邵柯的好吃不是真的好吃,隻因為那是爸爸特意給他包的一桶餃子,是這二十年來邵柯吃到的第一頓爸爸親自為他做的東西,就是殘羹冷炙他都會覺得是份饕餮盛宴。
王安妮手伸到邵柯頭頂,有些粗暴地揉亂他一頭本來就不整齊的軟綿綿的頭發:“邵一億呀邵一億,你怎麼就這麼讓人糟心呢?”
邵柯不明所以:“糟心?我今天這麼乖你糟什麼心?”
王安妮繞到邵柯背後,彎腰從後面摟住邵柯,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伸着抓過餃子的手在他臉上無賴地抹了一把,在他耳邊低低耳語:“你說你,這麼傻,我怎麼舍得把你扔在美帝這麼長時間?”
邵柯被抹了一臉油本想發作,然而聽到王安妮一句話卻怔了怔,答非所問:“安妮,我大概再有一周就得走了,到時候你死纏爛打不讓我走怎麼辦?”
“誰死纏爛打了?”王安妮嗓子一尖,“大不了......大不了哭一鼻子......”
“别哭好麼?安妮?”邵柯的聲音溫軟下來,“這是好事兒,我很快就回來了。我不想你哭,我想你跟我在一起天天兒的都開開心心的。”
王安妮眼睑垂下來:“嗯......”
邵柯失蹤了。
王安妮想象過一百種離别的方式,唯獨沒把不告而别想進去。當第三天一早王安妮在家補了一覺回來,病床上卻不見了邵柯,隻剩個目光空洞的小護士生無可戀地收拾着床鋪,留下一句“病人出院了”。
手機接到邵柯微信:“安妮,别擔心。我不想和你分别,原諒我。”然後就再也沒回她消息。
王安妮慌了,把手機裡所有和邵柯有關的人的電話全部打了一圈,這一次,王安妮卻苦笑自己終于成了第一個知道邵柯失蹤的人——沒有人知道邵柯去了哪兒,沒有人。
王安妮打電話、發短信、發郵件,在所有邵柯的社交網站裡留言,然而無濟于事。如同人間蒸發,王安妮從開始的怨憤到最後深深的焦慮。她住進了世井小民,妄想着他有天會出現,成天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沒敢告訴爸媽,小姐妹們偶爾來陪陪她。眼看着一周大限即至,王安妮那根神經被抽到了極限,如果再見不到他,那下次見面就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