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雲洲被接走沒多久,陰沉了一日的天空開始飄雨。眼見着雨越下越大,岸上行人紛紛加快步子慌亂地找地方躲避。船工倒是淡定,戴上鬥笠披了蓑衣,坐在岸邊釣魚。
李娴半卷了竹簾,倚坐在船邊賞雨。雨勢越來越大,打在船闆上濺起無數水花,天地間水霧迷蒙,耳中隻聽見雨聲。
“美人卷珠簾,深坐蹙娥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一個身形修長健碩的黑衣男子舉着绛黃色的綢傘立在岸邊,他知道一旁船工鬥笠下的眼睛正警戒地盯着他,卻絲毫沒有在意。
“真是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哪裡學來這句詩文?”李娴起身笑道。
“入鄉随俗,此情此景,沒有詩句就缺了些韻味。”耶律彥歌笑道,“還有個說法叫什麼來着?”
“附庸風雅。”李娴道,“這麼大的雨,是特意過來的?”
“路上還沒下雨。”耶律彥歌看了一眼天。
“那要不要進來坐坐?賞雨烹茶也是風雅。”李娴問道。
耶律彥歌看了一眼旁邊的船工,縱身輕輕落在船闆上。他收了傘,彎腰進了船艙,在李娴對面坐下。
一旁紅泥火爐上坐着長柄水壺,桌上放着一套天青色茶具。李娴正用竹茶則取了茶葉放進巴掌大的壺裡。
耶律彥歌看着她動作,戲谑道:“不曾想你也風雅了。”
李娴擡眼笑道:“見笑,我也就會把茶葉放進去,然後加熱水。”
一盞茶喝完,按道理該說些正事。李娴氣定神閑不開口,隻望着船外,仿佛在欣賞依舊不減的雨勢。天邊有一線光亮,看來這雨下不了多久了。
耶律彥歌放下杯子,大喇喇坐到她眼前,高大的身軀擋住李娴的視線,讓她不得不與自己對視。他從懷裡摸出骨笛:“說吧,怎麼回事?”
李娴原本打算不提這一茬,等着再去河州時細細查訪,把這骨笛找回來,這樣神不知鬼不覺,耶律彥歌也不會知道。誰知在這裡居然遇到耶律彥歌,而且骨笛還回到了他手上。
“事發突然,我的包袱全丢在河州沒來得及去取。”李娴尴尬道,“想着下次再去一定找回來的,沒想到耶律公子手眼通天,先我一步拿到手。”
“隻先你一步?”耶律彥歌扯了扯嘴角。
“不不,遙遙領先,一騎絕塵。”李娴呵呵傻笑道,“不過這骨笛是如何回到公子手裡的?”
“簡單。”耶律彥歌冷笑道,“不才在河州還是有些門路,一個男人拿着這個東西去古董店裡問價,說是租房的客人莫名其妙不見了,他也沒辦法,隻能典賣了客人留下的東西抵租金。正好那個古董商人與我還有些交情,也認得這東西,當場便買了下來,交還給我。”
“完璧歸趙,我也放心了。”李娴長長舒了口氣,一副老懷安慰的樣子。
耶律彥歌不吃這套,壓低身子臉湊過來,咫尺的距離惡狠狠盯着她:“我要一個合理的說法。”
“什……麼說法?”李娴被他的逼近壓迫得有些心慌。
“我不想知道你為何要去河州,也不想知道租房的是誰,我隻想知道當時是何等兇險的形勢,才讓你如此倉促離開!”耶律彥歌未眯了眼睛,深綠色的瞳仁像長滿苔藓的古井,幽深又神秘。
“若我說是甯王派人追殺,你可會相信?”李娴凝了心神,與他對視。
“為何不信?”耶律彥歌反問,“他又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李娴側目:“若是你們結盟,那真是因為純粹的利害關系。”
“不然呢?”耶律彥歌笑道,“我可以跟他結盟,也能跟你聯手,甚至你的賀雲洲,河州的事也可以暫時按下不提,隻要利益足夠大,沒什麼不能暫時放下。”
李娴想辯駁,心中卻沒有底氣。賀雲洲和甯王是相互忌憚防備的,可是真如耶律彥歌所說,他們結盟也不算稀奇。張開嘴又閉上,算是默認了。
夕陽的金色光芒如劍一般刺穿雲層,将能照到的一切都鍍上一層金色。雨幕也被瞬間收去一般,天地間變得明亮而清透。
“身世已經查清楚了,那下一步有什麼打算?”耶律彥歌問道。
“你可知道我父親的死因?”李娴起身走到船闆上,深吸了一口氣。
“知道。”耶律彥歌挪到她身邊,靠着柱子,“當初賀蘭部遇襲喪命的,是嫁去賀蘭部的南诏郡主和她的兒子,也就是賀蘭千弘的哥哥。南诏郡主與王爺在京中相識,情投意合,所以哪怕是去做側妃,也并不介意。她懷第二個孩子的時候,王爺特意讓她去靠近飛沙關的行營修養,後來邊關局勢不穩,又有流寇滋擾,王爺已經派人接她們母子回去。沒想到晚了一步,而且聽說側妃死前曾被淩虐,王爺大怒,陳兵邊境,要乾元帝給個說法。”
“後來呢?”李娴問道。
“三家都在邊境用兵,倒很有些大戰一觸即發的樣子。可是李繼将軍的死訊忽然傳出,而且沙律那邊本是一盤散沙,這個部落在邊關鬧事,那邊的部落聽說後覺得是個機會,趁他們兵力空虛想侵吞更多領地,結果被賀蘭部大敗不說,還被一路追擊到了沙漠裡。他們向沙律王巴圖罕求救,那是沙律大妃母家不能不管,隻能一邊将我父親從飛沙關外調回去阻攔,一邊送了美人财帛和牛羊去賠禮。賀蘭部提出要送質子過去,确保以後沙律不再輕易犯境,商量了半天決定是我。”耶律彥歌無奈地笑了笑。
“攔住了追兵,還要送自己兒子去做質子,不公平吧?”李娴皺了眉。
“人在屋檐下,哪裡有什麼公平。”耶律彥歌苦笑,“不過這樣一折騰,邊關兵兇戰危的局勢倒是緩和下來,不知不覺也安定了這麼些年。不過既然你父親的事被翻出來,當年相關之人怕是有些惴惴不安,不知又會折騰些什麼動靜。”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們若是心懷坦蕩,有什麼好懼怕的?”李娴冷着臉,“我父親的舊部,基本已經被清理幹淨,餘下的大概也不清楚實情。”
“蝼蟻在風浪中哪裡能控制自己的方向,不過奮力偷生而已。”耶律彥歌眯着眼看半落下山的夕陽,“還會去河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