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看了。”視頻剛發布不到五分鐘，他就已經關閉彈幕，認認真真地看完了整段視頻。
那些無聊而繁瑣的日常，經由女孩兒漂亮而專注的臉蛋演繹出來，反而顯得難能可貴。時相儒在島上的那段日子，知道她每天起得很早，但起床之後去幹嘛了，他卻一無所知。
他當然也嘗試過和女孩兒同頻起床，但寫小說的大部分都在夜間更有靈感，他又是那種感覺到了便筆耕不辍的類型。
淩晨三、四點剛睡下，五點半正在深眠，眼皮像被膠水粘着，實在睜不開眼睛。
這也是他第一次，站在第三者的視角，詳實而生動地了解江遲遲一天的生活，看見她比海浪更高的堅韌。
如果此刻的他僅是一名普通路人，他一定會像其他人一樣，對她堅守海島的無私奉獻大加贊賞。
但他是她的男朋友，于私而言，他并不想讓江遲遲從事這麼艱苦的工作。
小島資源匮乏，娛樂設施幾乎沒有，每天隻有三班輪渡往返南港，郵寄快遞都得一周起步。
呆一個月、兩個月可以，經年累月地守在孤塔上，哪個正值青春的小姑娘受得了這種寂寞？人生的選擇那麼多，為何非它不可？
如果隻是為了掙錢，那就更沒必要了。他現在掙到的錢足夠江遲遲安安穩穩地度過下半輩子，她大可以安心躺平，不必每天迎着朝陽起床。
說到底，時相儒還是覺得自己太懦弱。
三年前和江遲遲在一起的時候，自己沒本事，沒能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
三年後的今天，他已功成名就，卻發現江遲遲活得灑脫，無需他的照拂。
他就像個小醜，融不進她的生活。
何泰陽發現時相儒情緒越來越低落，還想努力活躍氣氛。
“哇，所以評論區說的是真的？”何泰陽露出誇張的神色，“嫂子真是被上司扣了黑鍋才離職的呀？”
“是...嗯？”時相儒從煙霧裡擡起頭，“什麼評論區？”
“啊，儒哥你不知道嗎？這事兒都上熱搜了！”
眼見着時相儒的注意力終于被帶偏，何泰陽趕緊掏出手機，點開熱搜界面杵到他面前。
#虛見意被黑粉誣陷#的下面緊接着另一個熱搜詞條——#零零後高材生被公司辭退後回鄉守燈塔#
時相儒抓起手機，點進“清洲文旅”發布視頻的評論區。
點贊最高的一條評論是，“主播前同事在這兒，關于辭退的事情，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哎...更多的看我主頁吧。”
看着像在為自己的頻道引流，時相儒皺眉，這人真的靠譜嗎？
他手指停在那人的頭像上，欲點不點的，看的何泰陽一臉莫名其妙，“怎麼了儒哥？”
“你說的同事就是這個，确定不是個引流的騙子？”
何泰陽湊上去，恍然大悟，“你說這個啊！”
這不就到何泰陽的老本行了嗎？！他跟時相儒解釋，“這人引流是對的。你想啊，如果他要在‘清洲文旅’官方賬号的評論區為嫂子說話，萬一說的涉及公司敏感話題，到頭來公司要追究，那‘清洲文旅’這個官方賬号不就攤上責任了嗎？！隻有把話題導向他自己的私人賬号，說話才能不那麼畏手畏腳的。”
何泰陽本身也做公關方面的事情，這波帶節奏的操作一看就有專業指導，從視頻發出、同事引流爆料，再到火上熱搜，行雲流水，隻要江遲遲手上有真料，肯定能打公司一個措手不及。
時相儒這才放心地點開同事主頁，最新一條視頻已經有十幾萬觀看，隻見一個頭頂卡通圖像的人坐在鏡頭前侃侃而談，他開了變聲器，聽不出男女，背景也是一片黑，把自己的個人信息捂得嚴嚴實實。
“大家點進這個視頻的原因不用我多說了，今天呢，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就圖一樂啊，大家可千萬别帶入真人。”
輕飄飄的一句話，先排除自己的責任。
“話說有這麼一家外包公司，從産品定制到宣傳推廣一條龍服務，它們技術部門的主管呢，代号小K。這個小K雖為技術主管，但實則技術樣樣不通，全靠溜須拍馬和趨炎附勢上位。這個小K呢，平日裡有兩大愛好：賣藥和偷香。”
“所謂賣藥，指的是小K除了上班，平時還在網上開網店，售賣各種保健品和功能藥物。而且，他明面上賣藥，實則在部門裡做服從性測試。但凡沒在他的小藥店花過錢的，統統會被他拉入黑名單，年終、績效沒你好果子吃。”
“所謂偷香，就是說這個小K早有家室，卻依舊對公司裡的漂亮女同事們虎視眈眈，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士，絕對都受到過小K的騷擾，小到單獨邀請吃飯看電影，大到在公共場所被公然開黃腔，總之，公司裡的女士們都對這位小K主管怨聲載道。”
“咱們故事的主人公，小C，自然也是眉清目秀的大美女，她曾多次收到小K的私下約飯，甚至在知道小C有男朋友的情況下，半夜給她發暧昧短信，故意讓小C男友誤會，緻其分手。小C苦不堪言，最後言辭激烈地拒絕了小K。”
“小K由此心懷怨恨。适逢公司産品出了大bug，罪魁禍首是技術部的另一位同事，小T。但這位小T是小K藥店的忠實支持者，也是小K的狗腿子。小K為了保下小T，于是将bug的源頭轉移到小C身上，緻使小C被公司懲罰，取消年終獎、撤銷職級，這一舉動跟主動辭退她有何分别？所以小C一怒之下，選擇了主動離職。”
“哎，故事就講到這裡，最後再溫馨提醒各位看官老爺，這就是我随口胡謅的一個故事，大家可千萬别對号入座，也千萬别上綱上線。最後注所有觀衆老爺都能在職場一路順利，不受傻逼欺負！”
何泰陽陪時相儒重看一遍視頻，被最後一段話逗得直樂，“這人也知道規避責任，不錯不錯。”
說是随口胡謅的故事，但誰不知道，這講的正是江遲遲“被辭退”的前因後果。
“現在隻等着看，她們公司的公關部門什麼時候能反應過來，處理這件事了。”
現在全網都在找這家坑爹的外包公司，但凡是個有腦子的公關，都不會主動跳出來澄清，“視頻裡說的不是我們公司啊，你們可千萬别瞎想！”
在輿論找出真正的兇手前，優勢全在江遲遲這邊。
何泰陽直笑，樂着樂着，突然發現，對面的時相儒怎麼沒動靜了？
他拉動進度條，反反複複地觀看其中某一個片段。
“...甚至在知道小C有男朋友的情況下，半夜給她發暧昧短信，故意讓小C男友誤會，緻其分手...”
“...緻其分手...”
“...分手...”
那天的短信是宋坤故意發給江遲遲的，目的就是引起他們之間的矛盾！
他被宋坤耍了！他誤會她了！
燃盡的腥紅煙蒂灼上男人的手指，藍光拓印出他極速放大的瞳孔。時相儒不可置信地盯着手機，心髒聲如同拍打海浪，喉間泛起混着鐵鏽的腥甜。
他時相儒就是個大傻逼！他怎麼能懷疑江遲遲對他的一片真心？！他怎麼敢！
即便在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候，江遲遲也從未抛棄過他，他怎麼會這麼愚蠢，懷疑江遲遲跟那個傻逼宋坤有一腿？
時相儒後知後覺煙頭燃盡，燒紅了指縫。他丢掉煙蒂，兩隻手捧住手機，表情幾乎算得上虔誠。江遲遲不接他的電話？沒關系，他給“清洲文旅”的後台發私信，她一定能看到！
他很想告訴江遲遲，他錯了。他錯得離譜。懦弱生出自卑的種子，長成猜疑的大樹，最終頂破了他們之間岌岌可危的關系。
他手指顫抖地從同事的首頁退出，軟件回到“清洲文旅”視頻評論區，自動刷新。
一條評論被排序算法頂了上來。
“時相儒呢？快回來！舉報你上班不積極啊！”
比超高點贊數更引人矚目的，是評論下方的一行小字。
“主播點贊了這條評論。”
視線模糊，一滴淚悄然落地。
那是江遲遲在說，阿儒，回來吧。
此刻，偌大的清京市仿佛一場千萬人同頻的在線遊戲。
時相儒在天台狂奔，似要赴一場遲來的約定。何泰陽一臉懵逼，認命地留下幫他收拾滿地煙灰。
狹窄的格子間，姜書嬿抱着她的限量版小說偷偷摸魚，而宋坤被經理叫進辦公室血罵一頓，那個他叫嚣着“高層都是廢物”的視頻，被匿名群發到公司每個人的郵箱裡。
一件送往清洲島的包裹正被快遞小哥裝進船艙，另一邊，宋坤的家門口被塞進一張法院傳票。
夕陽将每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但人們并不懼怕黑夜，因為黎明的曙光，總會在潮濕的黑暗後到來。
随着客輪轟鳴的汽笛聲，時相儒迎着朝陽，再次踏上清洲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