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的潮氣滲進石灰外牆,在黴斑邊緣結成一顆一顆的露珠。浪頭撞上礁石,撲哧一聲炸開。
時相儒後頸粘着幾縷濕發,那是被他窘迫的汗珠浸潤的叢林。
女人坐在他身側,蜷縮盤起的小腿蹭着黴濕的床單,她身上海鹽洗發水的香氣銳利地包裹着他,在這狹小的房間裡,将他壓在床角。
“遲遲,你...你别看我。”
汗珠滾落,劃過他繃緊的胸膛,留下一道淚痕。
“為什麼?”
江遲遲雙手抱胸,倚在牆上,目光毫無保留地侵犯他的全身。
時相儒快被她折磨瘋了。
“你看着我,我、我...”
男人把臉埋進掌心,自暴自棄:“我寫不出來。”
他的身前,筆記本電腦上的文檔一片空白,隻有孤單的“第五十四章”立在标題上。
女孩兒更好奇了,她湊近身子,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似的,圍着時相儒崩潰的臉孔,繼續火上澆油。
“為什麼寫不出來呀?”
為什麼?
時相儒羞于說出口——因為這章的内容是周款對木珺的痛苦自述。
《暮光曙天》裡他鋪墊了許久的伏筆,要在這一章盡數回收。
在他的設想中,在這一章,周款終于發現自己對木珺曾經的誤會,他愧對于木珺為他做出的犧牲、又恨他們之間錯過的許多年。
而男人曆經千帆終于找回當初深愛的女孩兒時,迎接他的卻是冰冷的屍體。
木珺是假死,但他并不知情。
決戰前被壓抑的感情全面爆發,這一章是周款剖心割肺的自白。
他要在木珺的屍體前,說自己多麼痛苦、多麼内疚、多麼後悔。
說他多麼該死,多麼無能,多麼愛她。
而時相儒和江遲遲,甚至于他所有的讀者都知道——木珺的原型,就是江遲遲。
周款的原型,是時相儒。
他在筆下寫出的每一句話,看似是周款對木珺的傾訴,實則都是他對江遲遲無聲的忏悔和告白。
白天,抓住他把柄的女孩兒狡黠一笑,“既然你騙了我,就要接受懲罰。”
“我要你當着我的面,寫最新一章的《暮光曙天》。”
那時的時相儒還想蒙混過關,“可以,就是大決戰是吧...”
“不是。”
江遲遲振振有詞,“我看過你電腦裡的存稿了,最新一章是周款在木珺棺前後悔的陳述。”
時相儒面容一僵,“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腦密碼?”
女孩兒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我的生日啊,這很難猜嗎?”
她一試就成功。
時相儒辯無可辯。
他僵坐在床邊,密閉的燈塔将他們的呼吸封在一處,讓時相儒不用轉身便能感受到女孩兒興奮好奇的目光。
志願者暫時放假,今夜是江遲遲值班,時相儒履行諾言,把電腦搬到她的床前。
雖然已經在她面前歇斯底裡地哭過一次,但...但那些肉麻的話,真的要當着她的面寫出來嗎?
“你答應過我的,阿儒。”
又來了又來了,這個可惡的女人。
有事叫阿儒,無事時相儒。
他之前怎麼會覺得她遲鈍、不懂感情?
她明明就是在扮豬吃虎!
把他拿捏得恰到分寸。
還能怎麼辦?他向來拿她沒辦法。
時相儒紅着臉,手指落上鍵盤。
他開始動筆,江遲遲的視線卻不在電腦屏幕上。
她盯着男人的手腕——每一次敲擊,他小臂縮緊,單薄的表皮箍緊蓬勃的肌肉,帶着整片小腹都在顫抖。
他呼吸急促,紅暈從上至下爬滿他的胸膛,最後彌漫進那條灰色的衛褲裡。
時相儒起初寫得很慢,恨不得敲三個字就要撤回兩個字。他就像考場上被監考老師站在身後盯着的學生,慌亂地塗改手裡的試卷,到最後,連最基礎的題目都寫不對。
“這個‘的地得’用錯了。”
女孩兒忽然俯身,指着他剛打上的字,“她像是睡着得精靈,是白勺的,你寫錯了。”
時相儒狂按删除,改回正确的字。
一個微不足道的失誤,卻像大海中掉落的一顆石子,泛起的漣漪尋找到共振的頻率,掀起浪花。
密密麻麻的按鍵聲中,女孩兒抱着胳膊,突然橫插一嘴:
“連‘的地得’都分不清還談什麼文學夢?回去把新華字典裱在床頭開光吧!”
她模仿他那高傲又欠揍的語氣,真是模仿得惟妙惟肖。
時相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頓時哭笑不得。
江遲遲抿着唇笑,似是無意間的誘導——時相儒太緊張了,再這麼下去,今天一晚上他也未必能寫出一千字。
她要說點什麼,拉開他的注意力。
“這是我初遇你的那天,聽見你說的第一句話,記得嗎?”
當然記得,他怎麼會不記得?
時相儒停下手裡的動作,腦袋像是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切換成回憶模式。
“那個時候...”
男人原本繃緊的神色舒緩下來。
...
江遲遲和時相儒的初遇完全是場意外。
清京大學的文學系和計算機系一南一北,遙遙相望,互不沾邊。
直到大三快結束的夏天,江遲遲才第一次踏進文學系的大樓。
原因很簡單——她的英文論文被審稿人委婉地指出用詞不太“地道”,于是,她約了外國文學系的一名研究生幫她潤色稿件。
江遲遲端着電腦,走到約定的教室前時,一道清冷又不屑的聲音隔着玻璃房傳來。
“連‘的地得’都分不清還談什麼文學夢?回去把新華字典裱在床頭開光吧。”
女孩兒探頭,瞥見玻璃房内的場景。
一道陽光透過玻璃,毫無保留地灑在男人身上。他吊兒郎當地靠在書桌前,一條腿斜斜搭在另一條腿上。
再往上瞟,男人鋒利的下颌抵在鎖骨前,薄唇輕蕩開一個角度,像在笑,又帶着些淡淡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