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他恍然大悟。
那雙手臂從不纖細,肌肉勻稱、平衡、有力,足夠托舉她肩上的世界。
她性子溫軟卻絕不軟弱,遲鈍但絕不糊塗。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畢業時,她需要一份工作養活自己和家人,她在大廠上班,薪資優越。
但領導惡心,又遭家庭變故,她頂着所有人反對的目光,回到家鄉的小島,成了繼承祖業的守塔員。
她勇敢、真誠,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堅定、熾熱。
他想把世上一切美好的詞彙都用來描述她。
反複愛上她,大概是他逃不掉的宿命。
江遲遲跪坐在燈塔的床上,手臂穿過他繃緊的側腰,從後面擁住渾身戰栗的男人。
他身上淋漓的汗珠打濕她的棉背心,在她胸前沁上斑駁的淚痕。
她下颌抵在男人突出的肩峰,喉管貼着鼓動的肌肉,讓時相儒能感受到她每一次平穩舒緩的呼吸、每一次健壯有力的心跳。
她擁住他,柔軟的四肢嵌在他顫抖的軀幹上,像河蚌的兩片嚴絲合縫的貝殼,将鮮血、磨砺、痛苦封在肉中。
經過數萬次痛苦的解肢、重構,才能孕育出一顆發光的珍珠。
何其諷刺。
就像是社會有一套既定的規則,一個人若想成長,就先必須刻骨銘心地失去些什麼。
童年,他失去了母親、失去了溫暖的家庭,于是長成了這副可憎的模樣。
後來,他又披着這張令人厭惡的外皮,失去了愛人。
他的血和淚流進身體,惡與恨射向天空。
到最後,他隻剩下這副空蕩蕩的、殘破不堪的皮囊。
江遲遲的手背上忽感溫暖的熱流。
滴答、滴答...從他的眼眶裡義無反顧地墜落。
女孩兒翻手,接住這片滾燙的湖。
啜泣聲如同嬰兒的鳴啼,斷斷續續地從他殘破的胸腔中逸出,讓江遲遲以為自己正在拉動一扇老式的手風琴。
淚珠滲進掌紋,摩梭着,像在描繪什麼複雜的圖騰。
他蜷縮在她懷裡,他在哭。
原來痛苦到了極緻,連哭泣都是沙啞的。
聲帶再也承受不住一點力氣,那些壓抑着的、埋沒的、懊悔的話,最終融進淚裡,再從眼眶中躍出。
他的淚比血液更滾燙、潮濕、鹹腥,江遲遲接着他的淚,直到掌心全被淋濕。
她手掌發熱,就像捧着他的一顆心。
江遲遲目光所至,隻有破碎的他。他像是親手用刀将自己淩遲,一片一片地碎成可悲的切片。
三歲親眼目睹母親死亡的他、七歲躲在衣櫃裡祈禱父親早點回家的他、十歲開始學會用語言保護自己的他。
失敗的他、恐懼的他、驕傲的他、孤僻的他。
無數個他形成他,才成了現在,她愛着的他。
江遲遲縮緊雙臂,潮濕的手掌撫上他顫抖的胸膛。
嘴唇落下,在男人的後頸印下一個吻。
她的唇瓣很輕、很軟,像天空中飄來的一朵雲,溫柔而悸動地落在他肩上。
顫抖的幅度逐漸漸小,取而代之的,是隐秘的戰栗。
她的唇細細密密地落下,虔誠而不帶欲望地吻過他裸露的皮膚,她呼出的氣拂過毛孔,時相儒隻覺得有片羽毛落在他身上。
挑逗着他、愚弄着他最敏感的身體。
他忍不住發抖。
或許在她手下,他永遠潰不成軍。
她的吻越過肩胛,落在凹陷的鎖骨。
她的發蹭着他的臉頰,讓他情不自禁地擡高下颌,獻上自己脆弱的脖頸。
如果她是獵人,他一定是那頭自投羅網的鹿。
前胸與後背貼得緊得不能再緊,江遲遲小聲發出不滿的嗚咽,雙臂微動,扭過他的身子。
暧昧的吱呀聲後,他們面對面,盤坐在燈塔窄小的床上。
時相儒被她親得皮膚潮紅,剛哭過的眼睛還有些腫,泛紅的眼底深沉而長久地望着她。
江遲遲伸出一隻手,将他淩亂的發絲順回腦後,柔軟的頭發纏在她手指間,他乖得好像隻可憐的大狗。
“時相儒,你做的很好。”
男人聽見她的誇贊,不自覺地挺直了背。
如果有尾巴,那此時一定已經搖晃起來。
她的手指從頭頂流連而下,終而扶住他的下巴。
拇指不自覺地搓弄着他新冒出的胡茬,細細密密的刺痛提醒着她,男人内心所經曆的煎熬。
江遲遲睫毛微顫,她迅速地眨了幾次眼睛,似要震飛眼皮上多餘的幻覺。
她忽地傾身,再次上前擁住他。
這次的時相儒沒有逃避、沒有退縮,他伸出手,接住了他的女孩兒。
江遲遲把頭埋在他肩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那片騰飛的脊骨。
她不想看他破碎,她像看他飛翔。
“時相儒,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她貝齒輕咬一口他的肩肉,像在發洩、又像在宣誓。
時相儒不覺得痛,隻聞到溫暖的癢。
他嗓子裡沙啞未褪:“遲遲,我們本來就在一起。”
何來“重新”一說。
懷中的女孩兒抖了抖,像貓兒顫着痙攣。
“是。”
江遲遲輕聲重複,像在刻意強調什麼,“我們本來就在一起。”
連無邊夜幕也融不進他們相擁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