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謹朝着記憶裡熟悉的房間看過去。
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如果恨也是一種綿長的感覺,那此時此刻,他是有些慶幸老宅子還還在的,就好像爸爸還沒有離開。
不過,從此以後,他的人生就再無來路,隻剩歸途,就連這點微末的柔軟也要深埋于心底了。
管家曹勉在屋裡收拾家務,見他一臉稀疏平常地走進來,頓時吓壞了,拎起他身上的西裝,狐疑道:“這是誰的衣服?号碼這麼大,您這是去哪了?”
厲謹心虛地把這些事從頭到尾一說,很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寒戰,“曹叔,夜裡風涼,我有可能要感冒,得去泡個熱水澡。”
曹勉頭都要氣炸了,抖着黑色摻銀絲的頭發,苦口婆心勸,“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了,有多少雙眼睛等着看你的笑話呢!今天整個京市都在讨論你,大名鼎鼎的厲謹,你是我的大少爺啊!你要是出了點什麼事,我死了之後怎麼和老先生交代?”
厲謹雙手合十,低下頭,很誠心地道歉,“對不起,曹叔,我知道錯了。”
厲謹耳膜嗡嗡響,他就知道曹勉會罵他,但是剛才在船上,有人拍了照,錄了視頻,他瞞也瞞不住,否則他打死也不會和曹叔說的。
曹勉說,“下次不要再這樣冒險了,别人家的孩子是孩子,我們家的孩子也是孩子,現在老先生不在了,我得護着你。”
曹勉心疼地要命,但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厲謹感冒發燒,叫傭人放好熱水。
厲謹抱了抱他,很溫順地哄着,總算讓曹勉的怒火平息下來。
厲謹脫了衣裳,冰涼的身體全都沉浸在熱水裡,很舒服的喟歎一聲,揉着額角,有些疲憊。
時鐘滴滴答答響,厲謹在熱水裡泡着,又困又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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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這樣過了一個禮拜,厲風年要下葬了。
這天,常年幹燥的京市難得又下了一場雨。
羊毛輕雨絲絲細細,墓園四周山色空蒙,天公垂淚。
衆人站在一處,一座新立的墓碑挂上了厲風年的黑白照片,刻着他的名字,落款是厲家四個兄弟。
厲謹的名字另起一排,這是陶政律師特意叮囑的遺囑,意味着厲謹是厲家唯一的話事人。
可是厲謹沒來。
墓園外烏泱泱的媒體記者堆滿了山廊走道,叱咤一方的風雲人物厲風年病故,各界人士皆來悼念,車輛堵了半片山,卻沒看見厲氏标志性的車牌号,如今這車牌号是當家人厲謹的資産。
譚明章和柳芽一身漆黑服裝,譚明章的頭發溫順地趴伏下去,他在的地方,俨然是京市新銳們的社交場。
柳芽小聲說:“譚總,厲先生沒來。”
譚明章嗯了一聲,說失望倒也不至于,但本有些期待的心情最終一錘定音,果然是隻小白兔吧,吓得不敢來了?
不止是他們,商氏集團的董事長商時勖也罕見露面,年長沉穩的男人行過禮,就同厲家老二和老三攀談起來。
周家大姐也來了,她是特意回國的,可她左右看不見厲謹,拉過身後的二弟周辛墨,有些焦急不安:“辛墨,阿謹怎麼沒有來?你看這麼多攝像機等着拍他,他不來,未免要遭人口舌歪曲,京市這片天都要被他掀開了,正在風口浪尖上,他怎麼能不來看厲老先生?”
她的聲音溫溫柔柔的,哪怕是焦急的時候也很端莊,周辛墨對她是恭敬又親愛的,拉着長姐的手,安撫她說:“别急,我打電話問問他。”
周尋蕊握緊了他的手,“你快些。”
周辛墨撥通他的新手機号,然而撥了五六個,電話也打不通,周尋蕊急得直歎氣,卻也無計可施。
厲四幸災樂禍地看着三個哥哥。
厲家老大滿眼通紅,像是哭了一晚上。
厲二從另一條道上走過來,點燃一支雪茄,臉色和天色一樣陰沉,灰白烏青,很沉痛的樣子說:“四弟,聽說你去二爺的園子裡聽戲去了?”
厲四回答:“是啊。”
“年輕人聽聽戲挺好的,聽的什麼戲?”
“《群英會》。”
“《群英會》?那不是個挑撥離間的戲嗎?周瑜假寐,以一封僞造的蔡瑁、張允投降書信為導火索,置于案頭,蔣幹勸降周瑜失敗,趁周瑜“熟睡”之際翻閱書信,如遭雷劈,連夜返回江北告知曹操,曹操即刻斬蔡、張二人,周瑜順勢除去谙熟水戰的将領,心願達成。”
但是厲二沒有往太深處想,今天厲謹沒來,這是他們兄弟四個此時此刻最暢快的喜事。
兄弟四個默契地沒有提起厲謹。
早在厲風年性命垂危之際,三位夫人就和他們商量好了對策,葬禮這天,由話最少最沒主意的老三派人攔住厲謹的車。
估計這會兒,厲謹還在警局裡做車禍筆錄呢。
翹首盼着厲謹會來的媒體都失望不已,記者們本以為能趁機拍到厲謹,哪怕是背影也好,然而這位最年輕的當家人居然沒有到場,實在是遺憾。
不過能拍到四位厲家公子同框也是難得一遇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