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慎敬眼中頃刻滾出風浪。
會凫水,卻暈船,她若真的常年沿水而居又怎會暈船?
揚州回京師,走大運河隻需要幾日時間。
紫舒盡量待在船艙裡,倒是一時風平浪靜。
船快到京都碼頭時,蕭慎敬沒想到紫舒會主動來找他。
他不動聲色地盯着她,說了句“進來。”
“公子。”紫舒朝他行了一禮,咳了幾聲,恭順地道:“請問會将妾身的相公押解到何處?”
蕭慎敬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了句“你可有怨?”
紫舒絞着帕子抿了抿唇,終于鼓足勇氣地說道“若說沒怨是假的,但有怨又能做什麼呢?”
“雖然妾身不知道公子是什麼身份,但妾身知道一定不是尋常百姓,隻求公子查明真相後能放過妾身和相公。”
雖說逮捕徐元思的名頭是什麼身世有異。
但誰都知道這一定是蕭慎敬随便找的由頭。
徐元思自小便在景盛長大,出身清白,入私塾讀書,随人學醫皆有證據可查。
放不放人不過是面前這人的一句話而已。
蕭慎敬:“若他沒有問題,自然是會放了他。”
“那此次會将他押往何處?”紫舒一臉擔憂地問道。
蕭慎敬神情疏淡地說道:“他的原戶籍在京師,按照當朝律法,自然是會押入順天府衙。”
紫舒以繡帕掩嘴,又咳嗽了幾聲,這才道了謝,蓮步輕移款款離開。
盯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蕭慎敬才收回視線。
他難免又想到了雲禧。
她走路時大馬金刀,常常翻牆爬樹。
和尋常的閨閣女子完全不同,她的背影嚣張到一眼就能讓人辨認出來。
下船時。
蕭慎敬率先走出船艙。
行李物件自然是不需要他來操心,船上來來回回十多人忙碌搬運,他搖着一把天青色折扇下了船。
今日風大,天氣很沉,也不知道這雨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紫舒雖然帶的東西大多已經在船上用了,但沿路采買的一些還是有些剩餘。
想着在京都不知道還要住上多久,自然是都舍不得扔。
一邊咳嗽,一邊挽起衣袖和念夏兩人搬箱子。
徐元思被從船艙押解出來,眼睛剛适應了天光就看到這一幕。
拖着鍊子就快走了過來。
“娘子……讓我來。”
看他手腕腳腕叮叮咚咚,紫舒兩眼一酸,連忙阻止道“夫君不用,這些東西不重。”
她說完,又忍不住輕咳了一聲。
徐元思搖頭“這是男人該做的事,讓我來。”
說完,搬起箱子朝岸邊走去。
紫舒隻得跟了上去。
押解他的刀二見狀也不好阻止,便也默默地跟在身後。
碼頭便有牛車可以租用。
紫舒讓念夏去租了一匹,将東西塞上車。
看到徐元思那雙平日裡寫字抓藥的手,此時被鎖在鐵鍊裡,腕都被鐵鍊磨紅了,紫舒終于是忍不住,抱住他“夫君。”
徐元思将她摟在懷中,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撫道“娘子不要擔憂,這京師是天子腳下,我相信順天府很快就能還我清白。”
他說這話時,臉色有些沉。
埋在他懷中的紫舒自然是沒有看到。
紫舒點了點頭。
徐元思身量和蕭慎敬不相上下,肩膀寬厚得讓紫舒戀戀不舍。
都說新婚燕爾,她和他的洞房花燭夜連着兩次都被打斷,心中的愛意都無處慰藉。
徐元思明顯也同她一樣。
摟着她舍不得放開。
“快看,快看”有婦人笑着對身邊的人指了指雲禧和徐元思說道“你瞧,真真是天造地設的碧人一對。”
“沒看男的都戴了鐵鍊,定然是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不是個好東西。”另外一個婦人說道。
“可是長得是真的俊。”開始說話的婦人不以為意。
等蕭慎敬回眸就看到親密依偎的兩人。
他看着那張熟悉的臉上漾着陌生的羞澀笑意,依偎在别的男人懷抱裡。
滿眼含春的不舍。
蕭慎敬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對身邊的刀一說了句“刀二玩忽職守,扣一個月俸祿。”
“啊?”就連一向反應敏捷的刀一都懵逼了一瞬,下意識地看了眼自家主子,又回頭去找刀二。
一眼就看到那一對擁抱的身影,以及站在後面的自己的傻弟弟。
“……”刀一。
夏日的雨來得快。
就在一行人前腳剛進驿站,雨就噼裡啪啦地砸了下來。
地面瞬時被砸出一個個豆子般的小水窪。
很快,蕭慎敬以及一行侍衛侍女都進了驿站躲雨,就連馬匹都牽進了馬棚裡沒淋到一滴雨。
刀二早上才被罰了俸祿,這個時候也不敢擅作主張地放徐元思出來躲雨,隻能匆匆回到屋檐下。
囚車就這樣被孤零零地落在暴雨中。
紫舒是跟在蕭慎敬一行人後面的。
所以等她的牛車冒着大雨趕到驿站時就看到了這一幕。
傾盆大雨盡數砸在徐元思的身上。
他被困在囚車裡無處可以躲雨。
紫舒攥了攥手。
那一瞬,牛兒莫名驚了一瞬。
駕車的老漢說道:“娘子,這雨太大了,你可否去跟官爺商量商量,讓咱們也進去躲一躲。”
“好。”紫舒翻出了唯一的一把傘,提着裙擺下了車。
路過囚車時,徐元思抹了把臉上的水叮囑道“娘子,你進去躲躲雨,風寒剛好不要再淋濕了。”
“好。”紫舒撐着油紙傘,彎唇對他笑了笑。
她走到廊下時,蕭慎敬正坐在主屋的窗戶邊。
雨砸在驿站鸱吻上,琉璃瓦當垂下的雨鍊已成銀瀑。
身後站着四個低眉垂眸的侍女。
撐起的窗戶下正對着院子,蕭慎敬一身玉色杭羅直裰盤腿而坐,手邊擺着青瓷蓮瓣盞,面前擺着琉璃茶具。
袅袅輕煙中,如琢如磨的君子,清冷疏淡貴氣天成。
紫舒在窗戶下行了一禮,垂眸問道:“公子,能否讓車夫和侍女進來避避雨。”
蕭慎敬眉眼不擡地‘嗯’了一聲。
紫舒撐傘走到囚車邊,對車車夫招了招手。
車夫會意,駕車進了院子。
雨勢太大,徐元思見紫舒裙擺肩頭都有些濕了。
他以手擋眉一邊遮雨,一邊說道:“娘子,你快些進去,莫要站在雨裡。”
紫舒卻偏頭對他說道“夫妻本就應該同甘共苦,我怎麼能讓你獨自一人淋雨?”
驿站的院子本就不大。
即便有雨聲,可是她的話還是隐約傳到了蕭慎敬的耳中。
他隔着雨簾,擡眸,朝院中看去。
就見紫舒竟然爬上囚車,将手中的傘撐到了徐元思的頭頂。
徐元思抓着囚車的木欄,大聲勸道:“娘子……你下去,我沒事的,你身體剛好不能再淋雨了。”
瓢潑大雨砸在油紙傘上,又快速地從傘邊滾落而下。
紫舒單手撐着傘,柔柔地笑“夫君,那你靠我近點,我們一人一半好不好?”
她的語氣輕柔得像風,沒有義正言辭的拒絕講道理,卻比任何東西都要……證明她的決心。
徐元思哪裡舍得“娘子,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淋點雨真的不算什麼!”
“夫君”她杏眼彎彎,瓷白的小手輕易地伸進了囚車裡,擦了擦落在徐元思臉上的雨水,她問道“若此時換作是我在淋雨呢?”
“娘子……”隔着囚車,徐元思望着她說不出話來。
“看吧,夫君也不會離開我的不是嗎?”見雨水擦不完,她從懷中抽出了一方手帕,“不管什麼樣的風風雨雨,隻要我們夫妻兩人在一起就什麼都不怕了。”
雨水如注,渺渺青煙如舞。
她坐在囚車邊,單手舉着油紙傘,袖子滾落在了手腕,露出了半截瓷白的手腕。
明明那麼纖細,好似一折就會輕易碎掉,卻義無反顧地在狂風驟雨裡為囚車裡的男人撐起了一方天地。
堅定不移的選擇,義無反顧的跟随,就好像無論面對多大的風浪她都不會放棄他離開他。
蕭慎敬緊緊攥着手中的茶杯,牢牢盯着雨幕裡的這一幕。
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叫做蔥頭的小孩說過的話。
“……老大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你……為了幫你為了想辦法和你在一起,她甚至不顧危險都要去從軍……她一個女子為了你去從軍……你都不救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們這樣欺負她……你什麼不救她,為什麼不救她……”
隻要是雲禧選定的人,她就能不顧一切風險,即便赴刀山,蹈火海。
她有一腔的熱血孤勇,隻要是她選擇的人,她就永遠不會退縮。
她若是喜歡你,便永不會背叛你。
為什麼……不救她?
滾燙的沸水從杯中傾斜,直到燙得手指通紅蕭慎敬才反應過來。
他手一松。
“啪”的一聲,杯子摔在桌子上,熱水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