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開始注意到她,是在高一那年的運動會上。馬逢箐說。
屋内細小的塵埃懸浮在陽光中,她的目光被放置在飄窗上的多肉植物吸引了一瞬,随後又黯淡下去。
很不幸的是,四百米跑步沒有人報名。運動會在十月份舉行,那時班裡的所有人和彼此都稱不上太熟,再加上……我們班是那種一旦考試沒考好,就得隔日退出的,可怕的班級。
我是不指望這種班能有什麼凝聚力的。她聳了聳肩。
身為被趕鴨子上架的體育委員,我隻能硬着頭皮一個個去問。男生問完了問女生,高個的問完了問矮個的,都問完了就全部從頭再問一遍。
最後,好歹,趕在被所有人排上“最不想遇見的班幹部排行榜第一名”之前,她答應了我的請求。
她是誰?
她是個不擅長運動的家夥,自然也不喜歡跑步。在運動會正式開幕前一周,我每天傍晚都會陪她去操場上跑上兩圈。說句難聽的,她跑得還沒我一半快。
但我已經參加了八百米,一百米和鉛球了,實在是分身乏術。馬逢箐緊接着補充道,她的高馬尾随着話語蕩來蕩去,在書櫃的玻璃上投下清晰的倒影。
結果呢?
唉,她的确參加了,也跑完了,雖然隻是“跑完了”而已。我和她最親近的時候也隻有那一周,在那之後,我們除了交作業時會招呼對方幾句,再沒說過話。
運動會後,雖然班裡人時進時出的,但大家勉強也進展成正常的同學關系了。我會一直關注她,還因為另外一件事。
她總在課上畫畫。
說到這裡時,馬逢箐停了下來。她似乎在努力回想那時的場景。她的眼神如鐘擺般無目的地擺動着,最後落在了空無一物的地面上。
她……應該,也有在聽課。馬逢箐不确定地說道,我看見她在課上做筆記了。隻不過,她畫畫的時候也不少,經常是畫完後立刻用橡皮擦掉,絕不留到下課後。
所以我很好奇,她究竟在畫什麼。
呃,恕我直言,馬小姐。
你不能再繼續幻想下去了。
馬逢箐直直地盯着面前說話的人,她的意識終于重新落回了現實。
現在是下午,她正坐在醫生的對面。陽光從側面照來,将她的影子拓印在了潔白的牆壁之上。她的高馬尾晃呀晃,晃呀晃。
不是幻想,她堅決地說道。
雖然我想不起她的臉和名字,也沒法在畢業照裡找到她。
但是我知道她确實存在。
不僅畫畫,還會寫詩。
……
安绫睜開眼,又重新眯了起來。
她已經與正常的陽光離别太久了,久到眼睛一時半會竟然适應不了日落時的天色。
下課鈴的餘音還留在教室裡,人卻已經走得隻剩三兩隻了。安绫望向了教室正前方的挂鐘,上頭顯示的時間為五點三十。
她下意識地望向周圍,林千帆還是老樣子,飄在她身旁。
“你剛剛說……你答應了是嗎?”
說話人緊張地拿着一本登記冊,安绫擡頭看去,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自稱為馬逢箐的主播。
隻不過,現在的她臉上絲毫不見先前身為主播時的冷靜。她就像一個突聞喜事的普通學生那般,用稚嫩的,直率的,不留退路的語氣問道。
“不反悔吧?”見安绫沒有立刻回答,馬逢箐急切了起來,“我把你名字都報上去了,不許反悔啊。”
安绫點了點頭。
二度确認後,馬逢箐終于松了口氣。她快速地在手中的冊子上寫下某個名字,然後徑直朝着老師辦公室小跑而去。
“所以,現在……什麼情況?”
林千帆俯身問道,安绫則突然翻起了自己的課桌。一時間沒有得到回話,林千帆見狀頗為不爽地輕輕拍了拍安绫的後腦勺。
“嗯?”安绫狐疑地擡頭看向她,“你沒聽見嗎?”
“聽見什麼?”林千帆反問她。
“我在腦子裡回答你的問題了啊。”
“沒聽見。”
“有時效啊……”安绫搖了搖頭,将課桌裡的練習冊一本本地翻了出來,擱到了桌面上。随後,看教室裡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她才繼續小聲地向劍仙訴說自己的見聞。
“你是說,你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見了一段發生在那個……”林千帆指了指門外,“馬逢箐身上的事?”
“對。”安绫繼續說道,“那應該不是在副本中發生的事情,但她身上也穿着校服——和我這件同款呢。”
“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暫時有個猜想,但證據還不夠。”安绫翻開了練習冊,“我現在扮演的好像就是那個‘她’。但是,你看這裡。”
她指了指内頁,随着她翻開的課本與習題冊越多,她的臉色也越發嚴肅。
“這裡本來該有名字的,但是全都看不清。”
這種模糊并非是指“塗上了修改液”,或者“被用力地擦去”,而是這幾個字本身如同被整個世界抹掉了一般無法辨識。
“如果那個老師沒有在诓我,我們在這個地方的見聞應該能夠解答整個副本最大的謎題。”安绫道。
“……但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時間。”
“你是說荷港和魚添他們在進行的考試嗎?”林千帆猜想道。
“嗯。”安绫點了點頭,“距離黎明隻剩下一場考試的時間了,這點時間很可能不夠我們挖掘真相。而且,也不知道這個地方的時間流速和正常的副本内又該怎麼換算……光是想到這件事我就頭大。”
“都到這一步了,就别在意那麼多了。”
事已至此,林千帆幹脆以一種半自暴自棄的态度寬慰道,“反正,要麼是你沒來得及完成任務,身死道消;要麼是你至少把直播任務完成,留得青山在……”
“不怕沒柴燒。”安绫順嘴接上了後一句。
“修仙界也有這句俗語嗎?”
“我還想問呢,你居然也聽過這句話。”
安绫沒有深究這個話題,她合上了書,站起身來。
那墜落的紅日在窗外的遠山中灑下最後一道鮮血似的殘芒,林千帆看着背光的安绫,對方琥珀色的眼瞳中已經重新燃起了火光。
“不管怎樣,我們得繼續前進了。”
……
她沒有朋友。馬逢箐說。
少女用手指卷起了自己鬓邊垂下的發絲,松開,又卷起,又松開。
不過,倒也不是說她是那種特立獨行,離群索居的怪人。她能正常和人交流,正常參與班級事務,甚至是幫忙解答其他同學不懂的問題。
哦,對了,她甚至還給我們的數學老師當過助教。
講到這裡時,馬逢箐像是覺得很有意思一般笑出了聲。
你不知道,當時我們的數學老師就坐在講台旁邊的座位上,和我們一起看她講解上一次月考試卷的題目。雖然隻是很簡單的選擇題,但她當時的模樣還真像個老師的呢。
你想說的是?
總之呢,我的意思就是這個。馬逢箐攤開雙手,說道。
她不是不會社交,她隻是抗拒和人“結伴”。
對了,關于她的畫,我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
她的舍友過生日時,她把自己畫在學校草稿紙上的畫送給了對方。我聽說這件事後借來看了一下,怎麼說呢……
畫得很爛。
馬逢箐收斂了笑意,一本正經地評價道。
不客氣的講,畫這畫的人缺少正常表現自己審美的能力,也沒什麼美術的基礎。作為生日禮物,實在是有點太過輕于鴻毛了。
更何況,學校的草稿紙紙質也不咋樣。
她用手撐着下巴,有些感慨地說道。聽說被她送禮物的舍友日後倒是畫的很好,隻不過,她大概也不會知道這件事了。
我再也沒見過她的蹤影,她真的就像從未存在過那樣……消失了。
馬逢箐将雙手舉起,撲騰撲騰地做了一個飛鳥振翅的手勢。
沒有人能佐證她曾存在過。也許檔案記錄可以,但你也知道,既然沒有人記得她,自然也不可能有人聽我的話,把她的檔案調給我看。
馬小姐,也許還有一個更簡單的可能性。
我不記得她的臉了,馬逢箐閉上了眼睛,但我還記得那幅畫。
她的畫,她的詩,她曾記下的故事。
我隻說了她的畫,因為這是整件事裡最容易理解的部分。
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之前說過,她沒有朋友,但她有很多很多的同學。我們都曾聽過從她那裡傳來的故事。
……什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