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俣鸠剛一出病房門,就碰上了正拎着保溫飯盒走過來的護工阿姨。
“張姨。”他打了一聲招呼。
張姨連忙招呼他坐下,把手裡點飯盒塞進了他的手裡。
“這是?”
“商先生給你留的飯菜,‘他’還特地囑咐我幫你加熱一下,裝進保溫盒裡,說你從昨天到現在都沒怎麼吃東西。”
孟俣鸠打開了飯盒,還是剛才那些東西,整整齊齊地碼放着,一看就是專門給他挑出來的,這會兒還在冒着熱氣。
張姨給他遞上了餐具,語重心長地說:“孟小姐,别怪張姨啰嗦,你們年輕人也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商先生還說你長期胃病,一工作起來三餐都顧不上了,這怎麼能行。”
孟俣鸠愣了愣,這好像不是女主的人設,所以她說的是……他?
她居然知道自己有胃病?她不是一向最讨厭自己的嗎?
孟俣鸠始終記得那是他剛剛接手那家小說網站的時候,他原本是受人之托,要将這家瀕臨倒閉的老牌網站重新帶回大衆視野。
新官上任的他大刀闊斧地進行了一系列地改革,那段時間,他基本天天都能收獲白眼無數,這其中一大半,都是商小鵲貢獻的。
直到一次網站熱度好轉的慶功會上,姗姗來遲的他正打算推門走進包廂,恰好聽到了裡頭傳來自家員工的哄笑聲。
她們似乎在玩什麼類似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當時恰好輪到商小鵲。
他至今還記得當時她被問到的問題是:全公司最讨厭的人是誰?
商小鵲想也沒想,就回答了三個字:“孟俣鸠。”
孟俣鸠那隻原本已經握上把手的手,立馬有如觸電一般縮了回去。
那天,孟俣鸠最終,都沒敢踏進那間包廂裡去,他隻是默默地回到大廳,幫他們結了賬,然後心煩意亂地逃離了現場。
再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每次一面對商小鵲的時候,他就覺得心底隐隐地有股邪火直往上冒,讓他總是忍不住地想跟她作對……
一開始,商小鵲還會跟他吵,兩個人總是針尖對麥芒、誰也不服誰。
後來,因為他的一次失言,他搬出了自己的上司身份、以期在一次極其無聊的口舌之争上獲得勝利。
從那以後,商小鵲就再也不跟他吵了,見了面總是低眉順眼地喊他“商總”、一說話就是敬稱“您”……
不管他後來再說什麼,她都隻會“好好好、對對對,領導您真是英明神武有辦法!”
然後在以為他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瞥他一眼、轉身就一溜煙跑沒影了。
他無數次地後悔,不該為了一時的口舌意氣而拿自己的身份壓她。
他還特地托人從國外買了個據說她排了7個小時的隊都沒買到的限量款娃娃,想跟她道歉。
結果那天午休,他剛踏出辦公室,就聽到了她在跟公司另一個同事在聊天。
商小鵲當時正無比深刻地跟那位女同事剖析着,職場裡上下級之間,永遠都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所謂平等。
“權力上的不對等必然會造成壓迫和剝削。”
處在下位者的位置上,别管對方說什麼,連一聲拒絕的“不”字,都會很難說出口。
孟俣鸠有些氣憤地想,他明明這輩子在她嘴裡,聽到了最多的“不”字——
他請吃飯,她從來不去,即便沒有占用休息日,即便他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他還特意請了全公司,全被她一句“沒空,要趕稿”打了回來。
他買的下午茶,她碰也不碰,會全部丢給她隔壁的女同事。
孟俣鸠不得不承認,有的時候,他的報複性心理會悄悄占領上風,他确實會刻意去挑她的刺,可她基本也沒當真過,從來都是陽奉陰違。
他隻是有點不甘心,不知道怎麼自己就成了她“最讨厭的人”。
“可是,我看你在孟總面前就挺嚣張的呀!”女同事說。
“我那叫嚣張?他哪次說話我沒順着他?但凡換個人、但凡他要不是我上司試試呢?”
直到這一刻,孟俣鸠才意識到,即便他再努力地裝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即便他自以為自己明明已經很慣着她了;明明他從她身上受到了那麼多的拒絕;明明自己已經覺得自己很受挫很氣餒了……
但他身為上司的這個身份所帶來的權力不對等,依然無法被抹除幹淨,他們确實做不到真正的平等相處。
“慣着”、“縱容”、“寵溺”,這些詞本來就帶着自上而下的俯視意味。
畢竟他随時可以選擇不再“慣着”、不再“縱容”。
而她說的每一聲“不”,其實都有着豁出去的意味,大不了就是得罪上司、大不了就是一份工作、大不了翻臉……
那是她自己以往的生活經驗和她自己的經濟狀況給她自己的底氣,大不了就是辭職而已。
而不是因為自己的自以為是的“慣着”和“縱容”。
她又有什麼理由,非得陪着他演這出“他選擇禮賢下士,她就得受寵若驚”的戲碼?
憑什麼他氣餒了受挫了,就非強迫讓她來扮演這個纾解他心結的人呢?
最終,那個娃娃他并沒有送出去,那句道歉,他也沒能說出去。
因為他知道隻要他開口道歉,她能回答的無非就是那些“領導您多慮了”、“沒有”、“怎麼會?”,這一類的套話。
她根本就沒有說别的話的可能性。
那份不對等,并不會因為他不樂意、不想要,就真的變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