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菜,跟年夜飯似的。”
原來東北的冬天是這樣的味道,原來戴維就是在這樣的熱氣裡長大的。
路遂川嗅着那點混合着發酵的酸、肉的醇厚和八角調料的果木香的氣味,仿佛腦袋裡也喝上了一口熱湯,變得甜絲絲的。如果這種頭皮發麻的感覺就叫做幸福的話,那麼他感受到的濃度大概是一顆心都盛不住要溢出來的程度。
“嗯,年夜飯估計是沒法一起吃了,就一起過個陽曆新年吧。你别端了,燙。”
戴維躲掉那雙要來接盤子的手,自己慢慢平移着腳步,把最後一道西紅柿牛腩湯穩穩當當坐到飯桌中間。
北都的冬天今年到現在還沒下雪,寒風倒是不要命的般晝夜不停。路遂川往廚房窗戶上瞥了一眼,果然,蒸騰的水汽已經模糊了窗外的景色,反而把室内的淡黃色燈光朦胧成一團光暈。
“真好,今年能過這麼好的一個新年。”
戴維摘掉圍裙坐到他對面,眼神飛快地在各個菜上掃過兩眼,沒有偷吃的痕迹。
“去年元旦你怎麼過的?”
“去年,”路遂川想了想,“好像在豎店找工作吧。去年春節很早,我就短租了一陣子呆在那邊了。”
哦,沒回家過年。戴維提煉出這個信息,不知道該不該問。
“豎店過年好玩嗎?”他把話題從元旦轉到了農曆新年上。
“一般吧,和平時差不多,但是很多劇組春節收工早,所以不太好找臨時的群演工作。就算缺演員,也是那些領隊和關系戶優先獲得出工名額。”
“哦,”戴維若有所思,“那你白白付了兩份房租啊。”
“嗯,”路川很輕快地應了一聲,往飯碗裡先夾了兩塊扣肉,“風水輪流轉,當時付兩倍,現在隻需要付一半了。你呢,去年怎麼過的?”
“回老家,過年不都是這樣,從早到晚忙來忙去的,串門走親戚拜年。去年我還在新天上班呢,過年調休,隻待了五天就回來了。不過也幸好隻待了五天,不然就被一個不認識的遠方親戚給我介紹相親的了。”
“相親?”
“啊,我都快三十了,被催也正常,年年躲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和路遂川講這件事好像比相親本身還難為情似的,戴維撓了撓鼻頭,又補充一句,“不過從來沒真相親過,都趕緊推掉了。”
路川又是一聲輕笑。“誰問你了。”
人是很能自己給自己創造儀式感的生物。人為設置的一個時間節點,所謂的年末年始,也好像在千百年歲月變遷後有了很多潛移默化的意義。看着人類文明規定的萬年曆上,那個即将跳轉的數字,大腦總是遵循着約定俗成的本能,情不自禁地翻閱往事,然後在記憶的繩子上打下一個新結。
扣肉很好吃。戴維也很健談。去年這個時候,他一個人躺在豎店沒有暖氣、牆壁掉皮的臨時公寓裡。北都常年幹燥得讓人流鼻血,豎店卻是滲入骨頭縫裡的濕冷。這麼陰冷潮濕的天氣,人生也跟着長黴了似的。真想這輩子就這麼算了,還不起債就把自己往湖裡一扔,樂得清靜不用再吃苦。
哪能想今年就敢從那棟吃人不見血的大樓裡甩臉走人,回家還能吃上一頓熱騰騰的晚餐呢。
半年前還想報警把這個人抓起來呢。耷拉着個臉,話也說不明白一句,撞槍口上的倒黴蟲。真要是抓走了,現在哪有這包裹在黑色高領打底衫裡的金絲眼鏡保姆給自己做飯去。
就是頭發又有點長了,明天得催他再去剪一下。
長了也還行,更像個學美術的,不那麼像程序員了。
戴維還需要相親啊。
不過他好像不喜歡相親。也不着急談戀愛嗎?
路遂川盯着那個穩定的肩膀,半眯起眼睛。
“哥,你是不是,長壯了點?”旋即捏了捏自己的兩條大臂,“該不會我也長胖了吧?你每天做太多好吃的了!”
“啧,小心筷子戳衣服上。”
戴維咀嚼的動作暫停須臾,低着眼繼續專心吃自己的飯。
“可能衣服顯的。你更是一把骨頭,喂小狗都嫌沒咬頭。”
路遂川一邊苦惱地皺着眉,一邊又塞了一塊已經從殼上剝離下來的扇貝肉。
“哦對了,”他嚼着說,“我今天收拾工位,帶回來個小東西。”
扯過那個帆布袋子,頭快要伸進去似的翻翻撿撿。
“喲,我看看從小垃圾桶裡翻出什麼好貨。”戴維看他就像一隻挖土的小狗,找不到之前把零食埋到哪了,不由得笑,“小狗似的。”
這隻小狗真給他叼了一條狗鍊子出來,上邊帶着個長方形銘牌的那種。
“剛來的時候買的項鍊,當時想做時尚潮男呢還。”
“一個狗牌,有什麼好時尚的。”
……如果他知道自己還買過哪些現在看起來慘不忍睹的時尚單品,指不定那張嘴又要怎麼編排人。
“送你了。”他慷慨地把狗牌往前一遞,“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