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将軍府。
孫伯靈躺在榻上,手指緊緊抓着被褥,目光死死盯着睡榻邊的牆,努力讓自己忽略鐘離春的動作,也忽略她眼中的那抹溫和。
雙腿受刑後,每一日都是煎熬。日日夜夜錐心蝕骨的疼痛自不必說,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這副身軀的無能——連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他都需要旁人的幫助,比如翻身,飲食,甚至——如廁。
身下傳來一陣溫熱,是鐘離春正在用濕布幫他清潔身體。她的手很穩,輕柔地擦拭過他的肌膚,沒有一絲嫌棄,沒有一絲不耐煩,甚至沒有絲毫讓他覺得尴尬的憐憫。
可她的沉默,比任何話語都讓他覺得難堪。
他想要推開她,可是卻連抗拒的力氣都沒有。心底的苦澀和羞辱如潮水般将他淹沒,讓他無法喘息。他把臉埋在了陰影裡,眼睫微微顫抖,喉間幹澀得幾乎發不出聲來。
鐘離春放下濕布,在一旁的水盆裡洗了手,幫他理了理被褥,端着用具走了出去。須臾,又走回屋,在他身邊坐下,把手中的草藥和幹淨的布條放在了一邊,低頭小心翼翼地拆下他膝蓋上包裹的舊布。
舊布上沾着幹涸的血迹,還帶着隐隐的血腥味。膝蓋上潰爛的傷口仍在滲血,稍微挪動便是撕裂般的劇痛。孫伯靈呼吸一滞,額頭滲出了一層薄汗。鐘離春有些歉疚地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動作更加輕柔,可即便如此,藥布仍不可避免地牽動了他尚未愈合的傷口。孫伯靈的雙手緊握,手背上青筋暴起,咬着牙竭力抑制着,卻仍無法控制身體的掙紮顫抖。鐘離春擡眸看了他一眼,輕歎了口氣。
“疼就叫出來,這又不是魏國,沒人笑話你。”
孫伯靈的嘴角微微動了動,似乎有些不知該如何接話。
他自然不會叫出來。對他而言,疼痛,早已是最熟悉不過的折磨。
鐘離春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繼續仔細地替他敷上傷藥,用幹淨的布條包紮好傷口,又伸手覆在他的腿上,輕輕揉按着傷口附近的肌肉,幫他舒緩疼得僵硬的筋骨。
“今日再試試坐起身?”她問道,語氣随意,像是在詢問天氣。
孫伯靈喘了口氣,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看了她一眼。
可鐘離春卻在這一眼裡看到了太多複雜的情緒,有習慣性的沉默,有疲憊,有隐隐的不甘,還有深深的遲疑。
她知道他在想什麼,自從到齊國養傷之後,他便幾乎沒怎麼說過話,可是她日日與他相處,他經曆的每一次疼痛,無助,挫敗,她都看在眼裡。他不住地抗拒,不是在抗拒她,而是在抗拒他自己的狼狽。
她不會強迫他什麼,就像今日一般,隻等着他自己做決定。
許久,孫伯靈終于微微點了點頭,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撐着睡榻,努力坐起。
身體虛弱得幾乎不能動彈,剛一用力又牽扯到了腿上的傷口,冷汗從後背的衣服中透出來,他咬緊牙關,手臂繃緊,終于坐起了半個身子,可是雙腿完全無法用力,累贅地拖着整個下半身,稍一不穩,整個人便往旁邊倒去。鐘離春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他靠在鐘離春的懷中喘息着,撐着睡榻的手指微微蜷起,像是要斂住某種無法言說的情緒。
鐘離春默不作聲地穩住他,伸手扶在他的背後,讓他慢慢坐直,等他終于穩住身形後,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寬慰,又像是在告訴他——她一直在這裡。
這一刻的安靜,帶着某種無聲的默契。
屋内彌漫着藥草的清苦味,秋日的朝陽照進來,映着孫伯靈臉上帶着病态的蒼白,也映着鐘離春的雙手,穩穩扶在他瘦得骨節突出的肩背上。
孫伯靈沉默地看着睡榻上如枯木般的雙腿。
他必須學會适應。
必須學會,與這副殘破的身體共存。
隆冬的風吹着光秃的枝丫,落葉卷着寒意在庭院中慢慢飄舞。幾聲鳥鳴掠過天際,在寂寥的冬日晨光中顯得格外清晰。
屋内炭火溫暖,孫伯靈坐在榻上,伸展着雙腿。鐘離春坐在他對面,雙手覆上他仍顯腫脹的膝蓋,在傷疤的周圍緩緩揉按,力道既不輕浮,也不過重,一下一下,極有耐心。揉了一會兒,她感到他的膝蓋有了些溫度,便轉而托起他的小腿,小心地幫他活動着。
來齊國已有數月,孫伯靈的傷口終于有所好轉,淤血消了一些,也終于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坐穩,不再是那副翻身都要靠别人的模樣。隻是沒了膝蓋骨,他的雙腿無法用力,再也無法像常人一般站立行走。前一日,給他治傷的醫師終于允許了他下地鍛煉,禽滑也托人送來了拐杖,今天一早,鐘離春便開始幫他按摩和活動雙腿,為今日的鍛煉做準備。
“好了。”鐘離春幫他把腿搬到睡榻下面,拿過拐杖遞給他,“你試着站一下。”
孫伯靈沉默地颔首,撐着拐杖,慢慢直起身子,然而尚未站直,便跌坐回了睡榻上。
“來,我扶着你,再試一次。”鐘離春攙起他的左手,孫伯靈的右手再次拿起拐杖,咬着牙吃力地驅動雙腿,終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身體已習慣久卧,雙腿已經有些萎縮,膝蓋更是不聽使喚,仿佛踏在虛空中,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穩住。他的肩微微繃緊,後背挺直,仿佛這樣便能掩飾身體的力不從心。他深吸了口氣,顫顫巍巍地邁出了第一步。
重傷未愈的膝蓋受不住力,傳來刀絞一般的疼痛。他的臉上沁出了一層冷汗,卻仍然沉默着,艱難地驅動另一條腿,向前邁出下一步,再下一步…
不過三步後,他的雙腿便再也支撐不住,猛然一軟,跌倒下去,拐杖也脫手掉在了一旁。
鐘離春一把扶住了他,避免讓他直接摔在地上。他眉頭緊皺,額上滾下汗珠,拼命掙紮着想要找回平衡,奈何雙腿已沒有了一絲力氣。鐘離春從身側抱住他,順勢扶着他坐在了地上。
“先坐會兒吧,這地上我鋪了草墊,不涼。”
他點了點頭,一手撐着身子,另一手輕撫着蜷曲在身側的雙腿。
屋外風聲微響,遠處傳來仆從低低的竊語:“這位先生,聽說原是位兵家奇才,如今…唉,殘了啊。”
“是啊,這樣的人,怕是再不能…”
聲音越來越輕,終究隐沒在風裡。
孫伯靈的動作微微一滞。
他的目光看向門外,片刻後,又落回地面上,神色依舊平靜,仿佛那些話不過是落葉翻飛,輕飄飄地掠過,沒有任何痕迹。
可鐘離春卻看得出,他的肩背彎了些,撐着地面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她見過他如此的眼神,這些時日,他精神好了些,偶爾也如從前般看看兵書,推演戰陣,隻是每次聽到田忌和府中諸人說起戰場上的事,或聽到齊王召其他将領入宮時,他便會沉默許久,如現在這般,看着案上的簡冊,看着自己沉寂已久的雙膝,也看着窗外,仿佛在看一條再也無法歸去的路。
鐘離春伸手過去,極自然地扶着他坐直,“腿還撐得住嗎?”
孫伯靈沉默了片刻,才開口,聲音帶着淡淡的自嘲,“你竟沒勸我一句。”
鐘離春擡眼看着他,竟微微彎了彎唇角。
“我何必勸你?難道你要承認,外面那些人說的都是對的,然後安分地躺在這裡自怨自艾,心甘情願地就此被埋沒,遂了龐涓的願?”
她的語氣平靜,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孫伯靈怔了怔,擡頭看着她。
“鬼谷先生賞識你,龐涓嫉恨你,齊使救你,田将軍接納你,都是因為你的才華,而不是因為你的一雙腿。”鐘離春看着他,目光沉靜,“你别忘了,你還沒有赢。”
孫伯靈移開視線,指尖微微收緊。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他的痛苦,他的自卑,他的困境,她甚至比他更清楚,卻從不說破,從不安慰,更沒有小心翼翼的憐憫,隻給他一把鑰匙,讓他自己去開那扇沉重的門。
鐘離春轉身撿起拐杖遞給他,“還能走嗎?”
孫伯靈沉默地撫着膝蓋,許久,終于輕輕點了點頭,伸手接過拐杖。
鐘離春扶着他慢慢站起,并沒有催促他,也沒有說“不要急”之類的話,隻是靜靜地陪在他身側,伸手給他做支撐,幫他用自己的力量把握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