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吹過邯鄲城頭,落葉紛飛。天色漸晚,路旁的商賈已開始收攤,行人裹緊了衣裳,匆匆往家趕去。
趙妍掀開馬車的布簾,默默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數年未歸,邯鄲比她記憶中繁華了許多,路旁多了不少住戶和商鋪,隻是卻又平添了幾許肅殺之氣,仿若多年的戰火已滲入這座古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趙妍放下布簾,靠回車内的坐席,微微阖上了眼。
“王後請下車。”仆從的聲音傳來,她睜開眼,才發覺已經到了父王大殿的門口。趙妍扶着仆從的手下了馬車,走進殿内。
寝殿中,趙王躺在榻上,雙眼緊閉,臉色黑沉,費力地喘息着。趙妍揮退了服侍的宮人,走過去,坐在趙王的身邊。
“父王。”她輕輕喚了一聲。
趙王吃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神怔了一瞬,才緩緩開口,聲音微弱:“阿妍…”
她靜靜地看着趙王,不出一聲。趙王頓了一陣,聲音帶了些冷意,“聽聞…你在齊國…權傾朝野…連相國和将軍…都聽你幾分…”
“父王謬贊了。”趙妍垂眸,聲音聽不出悲喜,“女兒不過是個深宮婦人,何來權傾朝野一說?隻是若趙國傾覆,女兒縱使身在齊國也難以立足,所以便盡些綿薄之力,護趙國安穩罷了。至于相國和将軍,也不過是與女兒合得來,有些私交而已,談不上聽女兒的。”
趙王看向她,眼神冰冷,“既如此…你說說…寡人的兒子…有誰可…繼承寡人的…王位?”
“太子名正言順,又有才能,自然最合适。”
趙王的喉中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伴着低啞的笑:“果然…果然…你在等與你同母的弟弟即位…”
“父王誤會了。女兒與父王所求一緻,皆是讓趙國強盛,女兒無意謀權,隻願護得這片故土。縱然女兒為齊國王後,血脈裡流淌的,仍是趙國之血,女兒所為,也是國,而非家。何況太子本就名正言順,難道父王對太子即位,有何異議?”
趙王看着她,眼中有一絲敬佩,但更多的是忌憚。他重重歎了口氣,雙眼微阖。
“阿妍…寡人知道…你怨寡人…這些年…你連一句阿父都不肯叫…可寡人待你母後不薄…一直保留她的後位…也立了你弟弟為太子…你又怎能…僅僅為了些後宮婦人…争寵妒忌…便遷怒于你阿父…”
趙妍站起身,聲音沒有一絲波瀾,“父王累了,先歇息吧,女兒改日再來。”
“你叫寡人一聲阿父…就像你姐姐…一樣…”趙王看着她的背影,拼盡全身力氣叫住她,“她是你親姐姐…阿父求你…不要…”
“女兒從小與父王相處的時間不多,自然和姐姐——”
趙妍轉身,重重地咬着最後的幾個字。
“不一樣。”
趙王怔了一瞬,仿佛陡然被卸了力氣一般,身體軟了下去,眼角落下兩行濁淚。
“罷了...阿妍…父王宮中…有兩匹赤色錦緞…你最喜歡赤色…拿去…”
趙妍看着趙王,眸光微動,嘴角竟浮起了一絲悲涼的笑。
“父王,女兒從未喜歡過赤色。喜歡赤色的,是姐姐,父王你忘了嗎?”
“雍兒。”
“阿姐!”
一身華服的少年擡頭看見來人,頓時放下手中的簡冊,欣喜地跑了過來。
“阿姐可回來了,雍兒好想你…”
趙妍微笑着揉了揉面前少年的頭發,“都長這麼高了,阿姐都夠不到你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
“阿姐!”少年如小時候一般,把臉埋在趙妍的懷中蹭了蹭,随即又站直,拉着趙妍在桌案前坐下,“你看!雍兒這些年讀書習武都沒落下,宮中無人能比!”
“嗯,”趙妍笑着點頭,“阿姐知道,雍兒最厲害。”
“阿姐也很厲害!雍兒聽說,阿姐在齊國這些年,助力了齊趙結盟,共同對抗魏國,還促成了齊趙邊境通商,宗室通婚,各派使臣常駐對方都城,讓兩國互惠互利,互相監督。阿姐的才能,絕不遜于雍兒!”
趙妍笑了笑,又壓低了聲音道:“雍兒,如今父王隻怕不日便會薨逝,你打算如何?”
少年蹙起了眉,“趙國四面樹敵,常有别國虎視眈眈,父王在時,趙國國力雖有所增強,但由于連年征戰,黔首死傷無數,國内兵力已有不足,而若隻富國而不強兵,遲早會讓趙國變成一塊任人宰割的肥肉。我聽間細說,魏國和楚國已經蠢蠢欲動,隻待父王薨逝,便以吊唁的名義,各帶一萬精銳進入邯鄲,意圖威懾趙國。我絕不能讓他們得逞。”
趙妍重重地點了點頭,“阿姐相信你,雍兒,你記住,隻有自己強大了,别人才不會欺負你。”
沉穩的嗓音,讓少年心底的不安少了幾分,他深深地凝望着趙妍,仿佛透過時空,看到了年幼時的歲月。
那時,母後不得寵,又性格懦弱,遇事隻會哭,父王也冷待他們,偏寵其他子女。宮内一貫捧高踩低,克扣吃穿用度甚至打罵都是常事,惟有阿姐,将他護在身後,獨自一人扛着對他們襲來的冷眼和拳頭,也惟有阿姐,會在他遭人欺辱時緊緊抱着他說,雍兒别怕,有阿姐在,等我們強大起來,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們。
少年正視着趙妍,尚在變聲期的粗啞嗓音卻已有了幾分威懾的力量。
“阿姐,你放心,雍兒和趙國,都會越來越強大。隻要敢欺負我們的人——”
少年的眼神染上了幾分狠戾。
“就都得死。”
馬車緩緩駛出宮殿,行駛在邯鄲的街道上。一身素服的趙妍掀開布簾,回頭看着後方漸漸退去的故土。
什麼時候,這邯鄲的街市上,也能如臨淄一般熱鬧?
什麼時候,趙國的黎民蒼生,才能得以喘息,安居樂業?
隻是世間争鬥從未停息,隻有富國強兵,以戰止戰,方能護得黔首安甯。
趙妍微微閉上眼,回想起自己當年被送往齊國時,父王看她的淡漠神色,又想起了前日,父王看向她的最後一眼裡,仍沒有柔情,卻多了敬畏和忌憚。
惟有不懼危難,唯有權柄在握,才能護自己,護家人,護萬民安康,護這片生她養她卻曾棄她的土地,不在戰火之下化為焦土。
遠處邯鄲城樓上,秋風蒼勁,大雁南飛。
趙妍擡頭望天,眼底有光,亦有決然。
——歸去,不為親情,隻為蒼生。
“王後。”随行的仆從在馬車外恭敬地問道,“快到宮門口了,您是直接回宮還是…?”
車内一片安靜,仆從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又說道:“王後臨行前,大王千叮萬囑要早些回來,不如小人先送王後去大王寝殿…”
車内仍無回應。仆從正要再問,突然聽到了一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