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冬。
亳州皇城依山傍水、富庶無比,百姓安居樂業,白日不關門,晚上不落鎖,也無需擔憂竊賊遁入。
皇帝楚岚去年及冠後被傳帝位,雖因兒時惡疾常年體弱,但在政事上卻是幹脆利落,一改前朝疲态。外有猛将坐鎮,内有良相掌事,大啟境内欣欣向榮,實為佳話。
城内最大的茶樓内,三層樓閣座無虛席。說書先生清茶潤喉,折扇一撒,悠然開口。
“公子如玉,舉世無雙。昨日我們講了排名二三的戶部尚書、都統膝下的樊、龐兩位世子。諸位可知我亳州世子第一為誰?”
“那必定是倪國相的養子——窦衎!”
“窦雲霁啊。”
四下聲起,不約而同呼喊着同一名字。
“雨馀虹影落,雲霁露華清。今日,老朽就來講講這最具風雲的窦世子,窦衎、窦雲霁。”
大家都噤了聲,迫不及待想要多聽一些他的風花雪月。要知道,這窦衎可與其他世子有本質區别。
榜上十大世子,無一不是血脈正統、品行端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窦衎則完全背道而馳,是個混世魔王。
而這魔王去年橫空出世,竟直接登頂了世家公子榜,且比第二名足足多了七百四十一票!要知道整個毫州城的女郎加起來也就小四位數,八成都投給了窦衎,叫他斷層第一也不為過。
“一年前邊境動亂,鎮國将軍倪初久率軍征讨。途中行軍戈壁,突然烈馬停滞。他低頭一看,一稚童居然抱住了馬腿。一問身世來曆,他卻說自己是倪家的遠親,西南聶氏遺子!”
衆人倒抽氣,沒想到混世魔王出場也這麼驚心動魄,徒手抱馬腿,換成别人早被踢殘了吧!不過這說法倒是很符合窦衎那狂放不羁的性子。
“倪初久倪将軍那是什麼人?論武,是百年來最年輕的鎮國将軍。論長相,那可是中原數一數二的美人。護衛隻當又是個被将軍迷了眼的,揮手叫人将這孩子送走。卻沒想,這小童是狼崽,竟生生咬下護衛一塊肉去。護衛見.血,殺心頓出。小童卻從髒兮兮的懷裡掏出一塊通透碧玉!”
講到這兒,說書先生喝了口茶潤嗓子,吊極了大家胃口,這才挑眉強調:“倪将軍一看便知,這碧玉乃是倪國相弟妹的姨娘聶阿眉娘家的祖傳玉佩!十幾年前西南瘟疫橫行,聶家無一幸免,卻未曾想還有這樣一個遠親留下。”
“将軍菩薩心腸,将稚子帶回。與聶氏相滴血認親,确認身份無疑!”
說書的信手拈來,内容卻未經考察,但百姓可就吃這一套,身世什麼的越玄乎越好!
衆人唏噓間,樓下卻傳來一陣喧嘩。
窗口的客人往下看,就見橫穿皇城的中南街上,一少年騎烈馬飛奔而過,背影英姿飒爽、意氣風發。那馬紅得發黑、四蹄為白,乍一看,像是潔白雲朵上掠過一團肆意火焰。
喲呵,說曹操曹操到。衆人皆知,那烈馬美名火燒雲,乃是上個月鎮國将軍倪初久贈給窦衎的十五歲生辰禮。
*
中南街與長安街交接的拐角處,有一家名為醉仙居的酒肆,量産亳州最行銷的梨花釀,十裡飄香。此時門口站了一群人,正吵鬧。
胖店主挺着個大肚子,生了一副酒仙樣子,出口卻是毫不留情:“你他娘的滾蛋,敢跑到爺爺這裡來鬧事!”
他對面站了個鼠目獐頭的瘦子,左手提一酒壇,右手指着門口豎着的木闆,大聲反駁:“假一賠十,這話可是你寫的!白酒摻水,我飲後整整拉了三天,你還敢說自己是良心買賣?”
圍觀百姓看他面黃肌瘦,默默點頭,覺得拉了三天這話看起來不像是假的。
“你第一次找上門來,我已換了壇新的給你,你收下之後,轉頭又報官。明擺了是不安好心!我祖上三代賣酒,從未摻假。”
經常在他家買酒的街坊七嘴八舌讨論起來——
“哎,這酒不使人腹瀉啊。我阿耶風濕,喝了他家酒也沒啥問題。”
“風濕還敢喝酒?喝了還沒出事?這水怕是沒少摻!”
“掌櫃的不是換了壇新的賠嗎?”
“說好的假一賠十!這才換了一壇,打發乞丐啊。”
……
見自己的老底就快要被戳穿,那胖店主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唾沫星子飛出好幾丈遠。
“我不管,小流氓拿出證據來,不然就是訛錢!”
而遠處傳來哒哒馬蹄聲,如戰鼓細密。這邊正喧嘩,竟無人留意。
兩人談不攏,便開始動手。
推拉之間,胖店主抄起手邊的舀酒勺擡手就要給那人腦袋一棒子。誰知那胖店主的女兒突然從店裡竄出來,展開雙臂擋在瘦子身前。
“阿耶你不能打他,他、他是我雇來的!”
突如其來的轉折讓圍觀者倒吸一口涼氣——這居然是個倫理劇!
胖店主也一愣。但臉那麼大的竹勺已然揮出,收回也來不及,千鈞一發之際——一粒“小石子”不知從哪裡飛出,擊中胖店主那握着勺柄的手。
他手筋一軟,手腕一縮,木勺落地。胖店主疼得面如死灰,正欲發飙,看清來人之後卻瞬間啞聲。
炎日落雪,絕美之景。窦衎身着一件靛青缂絲錦袍,外披裘衣,利落翻身下馬,饒有興趣地朝這邊踱步而來。
“兩位不妨繼續,我隻是路過,各位不必在意我。”
說是路過,他卻停住腳步,接着從兜裡掏出小半把瓜子,旁若無人般嗑.了起來。
這哪裡是路過的樣子!胖店主低頭——方才打中他的“小石子”果然是半塊瓜子殼!
那妙齡女子得了救,一下子跑到窦衎身邊,一副受了驚吓的樣子。
看戲的人又圍多了一圈,原本以為隻是普通口角是非,這下卻吸引進來這等世家公子,這熱鬧真是越看越熱鬧!
窦衎雖還是個翩翩少年,卻早已長身玉立,比周圍人高出半個頭有餘。
外加上他那劍眉星目的臉,還帶上了點兒西疆的異域風情,簡直就是個移動的活招牌,誰能無視!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将事情吵了個大概,求世子評理,一個比一個說得慘。
窦衎這幾年早已習慣世子的纨绔身份,對兩人涕泗橫流的告白視而不見,轉而指着旁邊角落裡玩泥巴的小乞丐,扔了顆金粉麥芽糖給他。
“哝,你來說說,是怎麼回事?”
小乞丐是街上的野孩子,世俗裡的遊魚,見多了這種爾虞我詐。有個好看的大哥哥給糖吃,自然乖乖開口。
“他賣假酒,我看到不止一人找他賠償。”他指着胖店主,又指了指瘦子:“他是隔壁那條街專門職業的碰瓷兒,賺了好些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