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衎不懂倪初久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抹了把臉,作出一副深刻悔悟後羞愧又内疚的模樣,到了正廳後乖乖在倪初久身旁站着,等候發落。
院長:“入學第一天就發生這樣的事,簡直聞所未聞!”
倪初久:“對的對的,萬事開頭難嘛。”
“......”窦衎假裝自己是根無辜的木頭樁子,無視掉院長那近乎灼熱的視線。
院長:“雖說是那龐世子先挑起事端,但按照書院規定,窦世子理應及時報告學監,不該擅自打架,更别說打群架!”
倪初久:“是的是的,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院長:“世子劣性頑皮,将軍要多加約束才是!”
倪初久:“夫子言之有理,熙定當督促。對了,我鐵騎營剛捕了一批新鮮的草原羔羊,肉質鮮嫩,配上醉仙居的梨花釀。夫子不如留下來嘗嘗?”
嘗什麼嘗?我是來吃飯的嗎?院長氣得手抖,胡子都讓自己捋掉半撮。回答這般牛頭不對馬嘴,完全就是在包庇窦衎!
心知這話是談不攏了,原先還以為将軍知書達理,誰知卻是一味縱容,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弟!既然武生不懂規矩,他也不必再多費口舌。
夫子匆忙告辭,似乎多待一刻都會沾染上這一家子裝聾作啞的厚臉皮。他前腳一走,倪初久便叫人開窗散氣,準備吃肉,沒有被訓話影響分毫。
窦衎心裡卻是有些發怵。倪初久這般護着他,倒是讓人猜疑,是否另有企圖。
一頓飯窦衎吃得沒滋沒味。兩人正喝湯,倪初久卻突然放下碗筷,想起什麼似的,摸出個盒子:“給你個東西。”
窦衎後背隐隐發汗,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的,這盒子裡可能是什麼毒藥或者棍棒。自己給倪初久捅了那麼大一個簍子,讓他顔面掃地,他難道還會笑眯眯對自己好?
他下意識咽了口唾沫,作好了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準備。木盒被緩緩拉開,露出一截米色的長條。哈,是藤條嗎果然心狠手——
倪初久搓搓手,期待地看着他:“喜歡麼?”
“......”
窦衎難以置信地閉眼又睜開,那木盒子裡靜靜地躺着一柄牛骨折扇。俨然就是前幾晚,倪初久作畫的那柄。
他死盯着倪初久展開折扇,骨節分明的手指輕點着那畫中人。他原以為的一個普通騎兵,竟然是他本人騎着火燒雲在戈壁奔馳!
“原本是想作為入學的贈禮給你。文房四寶你不缺,我想了想,折扇倒是挺符合遷客騷人的氣質。”
倪初久手執扇子輕搖兩下,飒爽英姿的少年縱馬揮缰,似乎就要從那漫天黃沙裡躍出。
他悄悄端詳窦衎,見後者雙眼睜得渾圓,安靜又無措,竟平白生出些惹人憐惜的乖巧來。
倪初久原本還想說,别人家有的東西,我們也要有!可是又覺得這句話實在是過于孩子氣,不大符合自己想要塑造的、弟弟心目中自己大家長的高大威猛的嚴肅形象。
他強忍住沒去揉窦衎那張俊俏的小臉,而是将折扇塞進仍在愣神的少年手裡。
“還沒來得及送出去,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倒是先惹了禍!哝,剛好,給你題了四個字‘光明磊落’,當作是對你的鞭策了。”
窦衎頹然張了張嘴,聲音有點兒啞:“你不罰我?”
倪初久卻反問:“我為何要罰你?”
“我放了鳥,罵了人,還眼睜睜看着龐昊的書童被蛇咬了。”
倪初久慢條斯理酌了口酒,從鼻子裡漫不經心地輕輕“嗯”了聲。見窦衎一臉糾結,隻好繼續耐心解釋。
“我已知曉來龍去脈。你一沒主動挑起事端,二沒對他下殺心。反倒最後還冒着危險吸引蛇的注意,救了他一命,已經仁至義盡。”
倪初久接着哼哼:“況且那龐家小兒本就心胸狹窄,這下剛好給他一個教訓。受傷書童已及時送醫,暫無大礙,你無需自責。”
窦衎萬沒想到他有如此想法,心裡某個灼熱的地方被觸及,忍了許久的話還是脫口而出:“那我若是對權貴不攀附……對皇權,對皇權大不敬呢?”
倪初久笑了。
縱然他一張雌雄難辨的臉,笑起來的時候卻全然沒有女兒家的嬌弱,滿目皆是一泓意氣風發。那黃沙茫茫的戈壁似乎就在他眼前,驕陽似火,他心中激蕩。
“熱血男兒,志在四方。以民為本,以正為念。皇恩雖浩蕩,我們敬仰的卻是生死,追尋的是安定,而非強權!”
倪初久一語切中他的要害。
上輩子他究其一生追求的信仰,那些戰時高喊的戰歌,沙場揮灑的熱淚.鮮.血,對于端坐高位的人來說,恐怕不過戰報上寥寥數字。他們白白被當作随時可棄的棋子,最終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
上輩子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才明白皇恩浩蕩都是虛空,是忠犬抑或是惡狼,從來都不是他們自己能夠決定的。
窦衎有一瞬間的恍神,似乎那個他日思夜想,恨不得剝皮吞骨的人不是面前的這個胸懷天下的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