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兩個月時間都得住在郊外的大通鋪裡,但念在年關将至,軍營特批放了半天假,允許大家回家置辦年貨。
這日窦衎剛踏進将軍府大門,頭上便傳來一陣風聲,他擡眼一瞧——原來是倪初久那隻戰鷹撲扇着翅膀掠過。
不對,倪初久這麼快就回來了?
窦衎慌神,快步追到後院馬廄,卻隻見給在火燒雲刷毛的王伯。
王伯:“哎!世子您可回來啦。這幾日去同窗家玩得還開心?”
窦衎沒告訴其他人自己去軍營,而是借着巫泊的名義,僞造了一封所謂的拜帖給了王伯:請大名鼎鼎的窦世子到自己家小住兩月,互相學習,攜手并進,取長補短,事半功倍……
窦衎邊安撫湊上來的火燒雲,邊答:“我挺好的。”
火燒雲太久沒見自己主人,此刻也是興奮不已,仰頭叫了幾聲,大概是在跟朋友分享自己的喜悅。而他的朋友——那隻雪鸮應聲降落在一旁的木架子上,輕飄飄的竟沒發出一點兒聲音。
王伯雖得了肯定的回答,一雙眼仍舊仔細上下打量着窦衎。孩子人雖然沒瘦,卻總感覺有些變化,是以他疑惑道:“世子怎麼黑了些?”
“有嗎?許是我最近曬多了些太陽。”窦衎邊打馬虎眼兒,邊指了指雪鸮,裝作不是那麼在意地問起:“将軍回來了嗎?”
哎,每次見了自己都要問上一遍,王伯默默感歎,要不說這哥倆感情好呢!
“快了!世子可是想念将軍了?”
窦衎垂眸,突然專心地搗鼓起地上的水盆,雙耳恰合時宜地紅了:“王伯别打趣我了!也不知道将軍在外吃得飽不飽,睡得好不好。”
他語氣眼神動作無不透露出羞怯的擔憂,心裡卻暗爽——吓死人了,倪初久絕對不可以這麼早就回來,隻要堅持瞞住兩個月就好。
至于兩個月後麼,他生米已經煮成熟飯、順利入職皇城軍。屆時倪初久如若沒有強硬的借口,再想把他逮回家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王伯一拍腦袋:“害,瞧我這記性,将軍讓白飯捎了書信回來,我這就去拿給世子!”
倪白飯是這隻雪鸮的名字,窦衎頭一回聽說的時候笑了整整三日。分明是天空一霸,卻因這滑稽名字而顯得呆頭呆腦。
據說當時這雪鸮受了重傷,剛好被路過的倪初久救了。那時候行軍打仗,糧食短缺,人吃的都不夠,更别說給鳥。
是以倪初久每次都自己剩下點兒饅頭、米粒兒喂給雪鸮。沒想到這雪鸮别的不吃,就喜歡吃那大米,而且嘴刁,獨鐘情于五常大米。
傷養好了之後這雪鸮也不願走,就賴在倪初久這兒天天蹭飯。倪初久幹脆将它留下,取名叫白飯。
窦衎聽王伯解釋時,覺得很是神奇。心想倪初久上輩子怕不是個收破爛的,怎麼老喜歡往家裡撿東西,還盡撿些了不得的。
上次撿隻戰鷹,這次撿回自己這個仇人,下一次怕不是要撿個媳婦回來?
簡單用過晚飯,窦衎回屋把門關緊,才從懷裡取出信封來。信封不薄,顯然不止一頁。倪初久此前從未給他寫過信,一時間窦衎也摸不清楚這信是兇是吉。
湊近了看,粗糙的牛皮紙上,是黑墨秀氣的“雲霁”二字。倪初久的字和他的人一樣,是一種規整的漂亮。窦衎指尖在上面摩挲了幾下,不知怎的突然緊張起來。
他輕輕拆開,浏覽起來。
内容其實很常規,問了窦衎有沒有好好按時吃飯,書讀得如何。又說自己手頭的事處理得差不多了,大抵年前能回來。信的末尾提到他還給窦衎帶了個禮物,窦衎一定會喜歡。
一定會喜歡?為何如此笃定?
窦衎撿回小信封,果然發現角落裡有一小塊.凸.起。他倒出來,落在手心的是一隻扳指。
普通的駝鹿角,算不上什麼珍貴材料。但切割和打磨倒是頂級的手藝,段不是一般鋪子能夠制成。
窦衎戴上試了試,那枚小東西順着右手拇指流暢地滑下,竟剛好合适。
昏黃的燈光下,骨質扳指泛着一圈潤白的光,消弱了幾分他身上的狂氣,添了些不卑不亢的規整。
脫下來放到眼下仔細地瞧,窦衎發現内圈還刻了個芝麻大的“衎”字。
桌子上,那信結尾的娟秀墨字映入眼簾——“澄曦明,弓雁巒,銀鞍火舞盡少年”。
那日光澄澈的清晨,弓箭被拉開像大雁一樣舒展,像山巒一樣堅不可摧,火燒雲馬背上,是暢快騎射的肆意少年。
心髒轟得一下猛震——
窦衎掌心握着扳指,像是攥着一團火。
一時間,難以言喻的熱浪席卷四肢百骸,雷劈般的酥麻盡數爬滿他的脖子。
他無意瞥見茶杯中自己的倒影,跟喝了八斤梨花釀似的,一張臉紅得旖旎,又心虛地匆匆别開眼。
呆坐了片刻後,窦衎突然瘋了似的蹦起來,一把将扳指塞回信封,打開衣櫃,将信封胡亂扔了進去。做完這一切,又灌了自己半壺涼茶,這才平靜下來。
大概……暫時,平靜了下來。
他強迫自己不要去看櫃子,腦子卻止不住地想。倪初久這禮物送得的确很合他心意,甚至……甚至有些過分的好了。
窦衎上輩子因受他阿娘影響擅使刀,但無人知曉他更喜歡騎射。這輩子得了機會,他曾偷偷去靶場跑馬騎射過,隻是每次回來後都不得不将右手藏進袖口一段時間。
弓弦回抽時極易擦傷手指。射者用以鈎弦之器,說的就是射箭時候起保護作用的扳指。
窦衎想起長安街上那個背影,那個人總是能這麼淡然而又端莊地看透他的心思。用一雙沾了細碎光的眸子,讓他骨子裡的陰翳無所遁形。
原來倪初久早就發現自己騎射的事,非但沒責怪,還反過來支持他。
窦衎心裡擰着股勁兒,别扭着不願意承認心底的歡喜。
他打開窗,又吹了會兒冷風,等到那股熱潮逐漸退去。夜色正濃,就這麼兩頁紙,窦衎翻來覆去居然讀了整整五遍。睡前,他難得地那封信疊好放入書櫃裡。
并不是要做什麼,隻是留下來最後給個交代,他想。
*
皇城營的訓練還在繼續,窦衎第二日清晨便回了郊外。兩日訓練一日小測的節奏緊張刺激,窦衎竟難得地找回了些當年在天狼營時候的感覺。
他好像生來就是個異類,别人越是覺得苦,他越是覺得暢快甘甜。
今日又是測試的日子,剩下的三十個大小夥子整齊劃一——經過一個月的魔鬼訓練,至少從軍姿軍紀上來看,他們已經做到極緻了。
他們幹巴巴地站了兩個時辰,所有人的眼睛死死頂着正前方的帳篷。往日王半聾這時候會拖拖拉拉從營帳裡出來,接着向他們宣讀任務。
而今日——帳門口簾子被撩起來,眯眯眼的王半聾變成了個身長八尺的威猛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