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衎隐身于樹叢中,就見一群宮女太監簇擁着幾人,浩浩蕩蕩提着燈籠往亭子走去。
他眼尖,一眼認出人群中間的正是皇帝楚岚,右側是長公主楚黛,左側則是一副輪椅,上面坐着楚楓。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窦衎不認識,此人四十出頭的年紀,卻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勢。
那人還未行至,怒斥先出:“端午宮宴,乃是為皇上祈福安康。豈是你二人私會的時候!”
隻見兩人皆是一震,聞聲分開。
男人先一步轉身——如窦衎所想,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倪初久見這麼多人,有些意外,但仍舊一絲不苟行禮:“臣拜見皇上,長公主,燕親王。”
接着轉向那咄咄逼人的男子,微颔首:“吳尚書。”
女子在後也跟着行禮。
這二人迅速沉穩下來,對面的衆人卻是面色各異。
楚楓靜靜看着,仿佛在看一個死物,一如既往地沒什麼表情。
楚黛藏不住情緒,一雙貓兒眼瞪大得像是要掉出來,眼神不斷的在倪初久和身後女子之間徘徊。
楚岚則緊繃着嘴唇,波瀾不驚的面色下是隐隐攥緊的手指。
吳霖淮壓下嘴角暗笑,大驚失色道:“倪将軍!您怎會在此?這——”
倪初久壓根兒不吃他這一套。
他對着楚岚笑了笑,溫和道:“臣酒過三巡,有些疲乏。宴飲歡濃之時,臣不願做那掃興之人。是以出來解手,行至後花園,微風吹拂,頓感神智涼爽,無意多待了會兒。沒想到偶遇當值的任司膳。我倆曾有過一面之緣,是以偶遇叙舊,耽擱了一會兒。”
吳霖淮趕忙抓住把柄:“任司膳?”
那女子上前一步:“臣女任舒,現為尚食局司膳司的司膳。倪将軍與我有恩,曾救我與水火之中。”
“嘶——”吳霖淮捋了捋胡子,面露難色:“或許是吳某老眼昏花,二位方才舉止親昵、耳鬓厮磨。不免疑惑,以為是宮裡哪些不知廉恥的下人私相授受。”
倪初久正要開口,任舒卻先一步走出來。
她毫不慌張,口齒清晰,思路敏捷地解釋道:“臣女本是尚衣局的宮女,因熱愛烹饪,争取機會到尚食局學習。去年有幸侍奉冬至宮宴,卻不料被吳仆射之子吳強輕薄。”
“那日多謝倪将軍出手相救,挽我清白。又幸得皇上和長公主垂憐,臣女能夠全身而退。臣女不忘皇恩,牢記在心,尚食局尚食見我一心向食,便給了我機會轉入尚食局。”
“臣女深知女子不易,一路走來,坎坷不平,卻也受過許多人恩惠。今日恰巧遇到恩人,本以為恩人早已忘記臣女這等小人。沒想倪将軍非但不嫌棄臣女,仍舊勉勵我。臣女一時情難自控,無意驚擾皇上,還請皇上恕罪!”
語畢,徑直跪下行了個大禮,沒再起身。
她這樣一說,楚岚的确想起來,當時倪初久救過一名被冒犯的宮女。
楚黛聽完已經是眼含熱淚,上前将任舒扶起來,感歎道:“真是‘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短短一年,你能有如此毅力,官至司膳實屬不易。”
“臣女日日謹記皇上與長公主的恩澤,勤勉自己,不能辜負恩人大德和自己一路的付出。”
楚岚摩挲着手裡的玉佩,此刻冷不丁出聲,卻是看向一旁:“吳愛卿,朕沒記錯的話,吳仆射是你的表弟是吧?那吳強豈不是你的侄兒。”
“皇上明鑒,吳強的确是我侄兒。”
楚岚:“去年科舉他有參加嗎?如今在做什麼?”
“他科舉……未中,目前……賦閑在家,幫着打理族中事物。”
楚黛插嘴,看向吳霖淮的眼神多有鄙夷:“既然是侄兒,做長輩的就應該多敲打敲打。有的女子已經官至六品,有的世家男子卻還名不見經傳呢!”
吳霖淮面色不虞,但也隻能應下。
這時,庭廊又走來一人。
窦衎腳步生風,額角生汗,行至楚岚面前,跪下直接行了個大禮。
“臣窦雲霁拜見皇上。打擾各位,臣是來尋将軍的。方才将軍離席解手,卻遲遲未歸,臣擔心将軍安危,這才找來。”
楚岚擺手:“虛驚一場,初久在我這禦花園賞花吹風呢。”
“多謝皇上,雲霁這下放心了!”窦衎起身,乖乖站到倪初久身邊。路過任舒的時候,刻意停了下來:“诶,這位姑娘如此眼熟。我記得去年冬至宮宴見過你。”
“臣女任舒,見過窦世子。難為窦世子還記得我,多謝窦世子當日相救。”
窦衎擺手,隻說舉手之勞罷了。
“憐香惜玉,英雄救美,實屬佳話。”楚楓旁觀着,含笑道:“不過,任司膳的确容色姝麗,也不外乎倪将軍出手相助。話又說回來,倪将軍若是喜歡,自然沒有棒打鴛鴦的道理。”
窦衎無語,心道楚楓看熱鬧不嫌事大。
倪初久卻笑笑:“‘世界微塵裡,吾甯愛與憎。’[1] 熙謝過燕親王關心。不過我對任司膳并無蒹葭之思,全然是欽佩之情。女子于這世間立足已是不易,她還能闖出一條路,熙屬實佩服。”
楚岚一擡手,不想再深究下去:“既然如此,誤會一場,各位随朕回宴席上去吧。”
*
宴飲結束後,已是月上中天。
回府的馬車上,窦衎和倪初久相對而坐。一晚上的交際讓二人皆感到疲乏,一時無人出聲。
回席後,倪初久被勸着喝了不少的酒,此刻暈暈乎乎,閉着眼小憩。
窦衎垂着頭,正在複盤今夜的意外,卻無意又将自己重新陷入誤會倪初久的慌亂之中。
應該感到慶幸的——倪初久并沒有喜歡上誰家的女兒。
但随之而來的卻是發自内心的疑問——為什麼見到倪初久和别人在一起自己會如此緊張?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嫉妒。
馬蹄聲和車輪聲下,是窦衎慌亂的鼻息。
倪初久聽見了,悄無聲息地睜開眼。就見對面俊朗少年神色凝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這弟弟生了萬裡挑一的好樣貌和好身段,性情直爽卻不迂腐,能文能武,放在世家子弟裡也是最好的那幾位。
雖然平日裡喜歡跟自己叫闆,但若是自己有危險了,卻是第一個來的。
今夜他匆匆趕來替自己解圍,明明擔心得要死,卻還是擺出一副穩重的樣子。
倪初久腦子暈乎乎,迷迷茫茫隻覺得心裡暖暖的,看自家崽子怎麼看怎麼順眼。
哎,他家這麼好的狼崽,怎麼總是闆着個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