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且第一次同窦衎提起他有個指腹為婚的娃娃親對象時,後者壓根兒沒當回事。
彼時他剛跟城東那群混混切磋完武藝,大獲全勝但錯過了飯點。還好他娘給他留了晚飯,蹲在廚房,滿心滿眼都是蘸着羊肉鹵汁的白面饅頭,三口下肚,管它娃娃親還是娃娃菜,全都送進五髒廟。
舒且第二次同窦衎提起時,是某年的除夕。他來了興緻非要守歲,白日玩瘋了夜裡就犯困,半夢半醒間他娘好似說了句什麼梅什麼馬的,恰逢頭頂煙花炸開,他一個驚醒,迷蒙心思全随着花火消失在天際。
舒且第三次同窦衎提起時,他在道别。這一年他十八,世道安穩,國富兵強,他空有一身武藝無處施用,遂決定外出闖蕩一番。他娘在他這個年紀時在江湖已經是小有名氣,他卻還在這邊陲小鎮玩泥巴。
舒且往他包袱裡又塞了點銀子:“記着,明年開春,正月十五元宵那日,你得到毫州皇城,去——”
窦衎倒背如流:“去見你那個十年未見的親親師妹,還有那個小我兩歲的青梅竹馬。知道了,娘你說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他嘴上答得好聽,心中卻不屑。地上抓兩把土,撒泡尿,捏個泥團都還能說是他夢中情人呢!天高皇帝遠的,還能把他綁了去拜堂不成?
别過爹娘,窦衎直奔江南,趕着去見識那武林盟主坐鎮的英雄大會。這盛會十年一度,茶攤上随便抓兩個路人都是在聊這事,說今年來了許多隐世高手,例如最近風頭正盛的五香先生。
“五香瓜子、五香豆幹我就聽過,人還能是五香的?”
“啧,神人麼大都是怪人!你可知那蓮湖山一夜間被滅門的陳家?官府和地方俠士半點兒線索都找不着。結果頭七那日清晨,真兇直接被倒吊在陳府門口,旁邊坐着一頭戴鬥笠的劍客,就是那五香先生!”
窦衎咽下茶水,他也知道這号人,不僅知道,其實還見過。
那日他正好趕路到蓮湖山,鬧市熙熙攘攘,最前頭卻無端空出來,唏噓聲四起。他擠過去一看,腳邊朱紅積成淺灘——血珠子成串自那倒吊着的人發辮末端滴落,像早市剛宰完放血的豚肉。旁邊,一褐衣男子端坐門檻,斜抱一柄金镂穿雲劍,鬥笠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半拉絡腮胡。周圍人的指點和目光,他好似全都不見。
照理說風頭出成這樣,正是揚名天下的好時機。官府來人後,五香先生卻悄然消失了。雖然後來陸續也有這位奇人鋤強扶弱的事迹傳出,但沒人知道他究竟長何樣、是哪裡人士。
果然世外有高人,淡泊名利。窦衎想着這回要是真再遇上他,定要上去結交一番。
放下茶碗,他牽過火燒雲準備進城歇腳,眼前一抹褐色掠過——栗色馬,金镂穿雲劍,鬥笠......
五香先生?!
這麼巧!
來不及多想,窦衎上馬揚鞭,追至一條無人小溪。疑似五香先生的人躍下馬,專心刨起了土堆。那土堆有火燒的痕迹,聞起來還有淡淡的荷葉清香。
不多時,他便挖出來個腦袋大的土塊,心滿意足地停了下來。
瞅準空檔,窦衎抱拳上前:“前輩!”
鬥笠底下那絡腮胡一抽,那寶貝土塊便脫了手,恰巧磕到個棱角分明的石塊,摔了個四分五裂。登時,肉香四溢,油光閃閃,可惜被草根和塵土剪了彩。
“我的雞!”
“......”窦衎被那聲哀嚎吓到後撤一步:“實在對不住,我賠你一隻!”
絡腮胡卻并不買賬:“這可是我跑遍了整座山才抓到的走地雞!肉質緊實,油脂融化得恰到好處,如此天時地利人和的美食,你怎麼賠?”
區區一隻荷花雞被他說得來頭這麼大,窦衎連忙解釋:“我隻是想問,前輩是不是五——”
對方顯然是氣極了,不管不顧地擡頭怒視。鬥笠揚起瞬間,窦衎像是被扼住了咽喉——
那是一雙極其精緻又清明的桃花眼,一眼望就能望到底,像是炎炎夏日裡的一汪清澈石潭,隻一眼就能解冒火的渴——卻同其他部分完全不搭……就像是硬生生将兩張相反的臉縫到了一起。
絡腮胡也意識到不妥,猛然背過身子:“看什麼看?”
窦衎不确定道:“……閣下是五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