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門一開,藥碗熱氣撲騰而上,氤氲了彼此的眉眼。
房中燈火顧不到此處,他看不清越離面容,隻笑道:“已經不燙了,你快喝下,回去好好歇息,明日要是沒好,我便找魏明尋理去!”
楚覃坐在房中,聽着楚燎歡快的笑音,惆怅地擡了擡指尖。
越離接過藥碗,藥氣裡沒有往常刺鼻的怪味,他揉了揉楚燎被風吹亂的腦袋,又摸了摸他冰涼的面頰。
楚燎下意識在他溫熱的掌心蹭了蹭,被他拉入房中。
“快去暖暖身子,我先回房了。”
言罷他邁步而出,轉眼消失在視野中。
楚燎探出頭去,見他房中燈光亮起,才撓着腦袋回身把門帶上。
楚覃把桌上石子撥亂,半酸不苦道:“你親兄長還坐在這兒。”
“王兄,你是不是罵他了?”
楚燎走過去,見桌上擺着他以前的玩意,“從哪翻出來的?我好久沒玩了。”
“喏,就在這兒拿的,”楚覃伸手一指左手邊的桌面,“我哪敢罵他,現在有你公子燎護着,我可不敢惹。”
楚燎笑了一聲,眼疾手快抽出他腰間的鳳紋發帶,盤弄道:“那他每次見了你都喪眉耷眼的,他不是你軍中武将,你對他說話溫和些,别吓着他。”
楚覃:“……”
“心中有鬼,自然悶悶不樂。”
楚燎剛把發帶綁上,垂下的一角擋住他的視線,沒聽清楚覃的低語:“什麼?”
楚覃展臂替他将發帶整好,彎彎扭扭的鳳翅總算有了些氣勢,他突然問道:“越離對你好嗎?”
這一問,問得楚燎腦中舊憶翩翩,他想起越離滿身的傷,和那些無從辯解隻能生受的屈辱,笑意僵在臉上,垂頭哽咽道:“他……對我很好。”
楚覃拍了下他的腦袋,不動聲色道:“我倒是想起他的一樁舊事。”
那年楚覃尚且是個副将,被扔在軍中自生自滅的越離跟在他身邊作個文士,也正是那年,越無烽急功冒進,被周邊小國打得丢盔棄甲大敗而歸,而他楚覃恰恰相反,大勝歸來,收服兩部二十一邑。
在軍中年少到有些稚拙的越離首當其沖,要他趁機奪越無烽之權。
楚覃看着還沒他肩膀高的瘦弱少年,眼中翻滾着猩紅血色,擡掌下劈道:“越無烽意氣用事,憑老恃尊,久之必成大患!”
“公子正愁兵将不足,何不吞之壯勢?”
帳外的寒風掀起一角,嚴冬時節群山覆着白霜,折射出綠幽幽的陰翳。
向來寡言的越文士弱不禁風,倒也見血封喉,楚覃玩味地安撫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越将軍乃我大楚良将,怎好以一敗相逼?”
“縱然文士大義滅親,我又怎能急功近利,不察人情?”
越無烽在軍中的名聲比嶄露頭角的楚覃大得不是一星半點,要一口吞下,還真怕噎得慌。
他笑呵呵就要打發越離回去,越離倏爾僭越上前,一把握住他擺弄兵簡的手腕,眼中泛起詭異暗光,循循善誘道:“公子,此番錯過了,下一次不知要等多久,同在軍中的公子邏未必會放過這個機會,筆頭利害可盡交于我,公子勝意猶在,欲謀大業,安敢求全責備?”
“越将軍姓越,先生也姓越,何以相逼如此?”時過境遷,楚覃想起越離猙獰的眼神,依舊暗自心驚。
他自然舍不得錯過這個機會,那之後,越家日薄西山,漸漸看不到越無烽在軍中的身影。
越無烽先前得罪的文人一擁而上,他郁郁不得志,閉門飲酒不提戎事。兩年前,越無烽病死家中,一代虎将,就此落幕。
在楚覃看來,越離絕非善類,他心狠手辣,能巧言令色叛家弑父,不失為一柄利劍。
他的身邊也不需要徹頭徹尾的善類,但楚燎心性純良,他把這柄劍放在楚燎身邊,命其刀鋒向外,若有不察,便會傷到楚燎。
百般計較,終有一害。
他啜了口涼盡的茶水,咂摸着大葉的甜澀道:“你是楚國的公子,将來也會是楚國的王,不可盡信于一人……”
“越無烽就這麼死了?”楚燎不滿問道。
楚覃端杯的手滞在半空,楚燎攥着布袋憤恨道:“越離年少時一身的病根都是越無烽強求出來的,我還計較着等我回了楚就重重治他的罪!誰知他就這麼死了!”
楚覃的言外之意敲在他耳邊,他卻聽出完全不同的意味。
越離那般風輕雲淡的一個人,能令他恨成這樣,自己未遇到他之前,他究竟受了多少苦?
随即,楚燎憤恨的神情凝固在臉上,他垂下眼,捏着手裡的布袋不言語。
楚覃不知他心中百般滋味,本來還有些話想叮囑,現下看來,是油鹽不進了。
罷了,反正還有不少時日,他調轉話頭,撇眼道:“世鳴,如今我為楚太子,王兄答應過你,要舉你為王,若非質魏,這太子該是你的……”
楚燎不等他說完,擺擺手打斷道:“無妨無妨,我本就無必要稱王之心,王兄為太子,比詩文出衆的弈哥兒更服衆意。”
連遠在魏國的楚燎都明白這其中道理,楚覃吐出一口氣,笑着摸了摸他的頭,“我們世鳴,真的長大了。”
楚燎抄手抱起,晃了晃腦袋得色道:“那是自然,我本來就天賦異禀!”
“可王兄還是不能立馬将你帶回楚國,”楚覃臉上浮現出些許歉意,“世鳴,再給王兄一點時間。”
他要把楚燎留在魏地,安魏王的心,吊楚王的心。
楚國内政尚且不穩,回去後又是連綿戰事,楚燎寸功未立,貿然将之帶回,隻會任人魚肉。
楚燎望着他臉上的歉意,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王兄放心,就算你要我現在跟你回去,我也不會從的。”
楚覃擡眼,見他眼中有燎燎火光,不免為之一怔。
他不是不想家,不想父王母後,和他的那幫狐朋狗友。
隻是他不遠千裡來到異地,若就這麼一走了之,太像個不成器的笑話。
楚覃是看着他長大的親人,越離是陪他熬過來的親人,他得給他們一個從一而終的交待。
“王兄,”他對着楚覃笑得燦爛,少年的影子不似當年,初現氣象:“此去你不必挂懷,我是你千裡之外的火把,終有一日,我要這把火燎盡中原,沒有人敢再以蠻夷蔑楚。”
“我要堂堂正正地回到楚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