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城外歃血為盟,陳修枚尚在守孝,去與不去都不打緊。
她在家中待得煩悶,又聽聞昨日殿上大王欲将小公主許給楚覃,雖未有果,估計也吓她不輕。
想來上次答應進宮看她,一晃已是年過,不如趁着今日春風前來赴約。
陳修枚眼前一晃,公主钗環在光下暈出淡影,一身繁複貴重的衣裙壓在她薄薄的肩頭,大抵是又被馮夫人訓過,要她着華服習禮儀……
可惜繁禮壓不彎春芽,小公主杏眼彎彎,似乎長高了些,頰邊潤澤的輪廓褪去些許,與這個時節相襯得過分,正蹦蹦跳跳朝她奔來。
陳修枚眼尖,看到她面前的一方小小水窪,連忙擡手要去接:“公主小心!”
魏菱哪顧得上水窪還是深坑,一心隻想往她身邊撲去。
然而一年過去,她不止長了個子,電光火石間她踩進水窪,在侍女們的驚呼中如願以償滑倒在地,險些磕在石頭上。
疼得她眼淚直飚,根本來不及醞釀。
下一刻她騰空而起,被陳修枚抄膝抱起,疾步走向屋中。
“别,别回去,”魏菱把眼淚抹在她肩頭,陳修枚疑惑垂目,應聲頓住腳步,她躲開眼往懷裡縮了縮,嚅喏道:“我不想回去,将軍帶我去散散心,好嗎?”
陳修枚倒不強求,輕聲問她:“可有摔傷?”
魏菱摔得腦子都有些嗡嗡作響,面上一派歡喜:“沒有,我隻是見到将軍……太開心了,才失了儀容……”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悄悄擡眼,發現陳修枚嘴角帶笑,和煦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
“無妨,在臣面前,公主不必苛求儀容,”陳修枚抱着她調轉方向,“公主想去哪散心?”
陳修枚習慣了束發高簪,身形似竹烏鬓玉面,銀線繪在玄衣上如月中天,臂間系着白布。
春風揚起魏菱垂在腦後的青絲,漾出一片香風,陳修枚以為她苦思不定,提議道:“去小窗閣如何?”
小窗閣離蓮宮算不得近,也算不得遠,那裡有幾架秋千,公主公子幼時常去,如今年歲與野志漸長,除了尚在閨中的魏菱,平日還真沒什麼人去,也免去撞見外人口舌之嫌。
魏菱緊了緊勾在她頸後的雙手,低低地“嗯”了一聲。
去小窗閣的路上沒幾個人,風搖草晃有幾分午後醺然,陳修枚見她低頭沉沉不語,耳邊隻有衣擺的窸窣聲。
“公主在想什麼?”
魏菱如夢方醒,四周已經換了景緻,她掙紮着要下來,又舍不得,半掙不掙地擡眼問:“我會不會很重?要不……将軍放我下來吧。”
陳修枚挑眉一笑,将她往空中一抛,在她的驚呼聲中穩穩接住:“若連一枚玉片也捧不住,大王怎放心命我帶兵?”
騰空而起的心跳聲聲鼓噪,震得魏菱耳中轟鳴,耳垂紅如滴血。
小窗閣并未置門,陳修枚擡腿邁入,閣中磚縫間雜草叢生,院中的樟樹很争氣地冒了不少綠芽,偶有嫩葉初成,綠淺淺地挽在枝上。
盛夏之時,樟葉會長成遮天蔽日之勢,擋出一方蔭涼。
陳修枚将她放下,伸手撣去秋千上的塵灰,牽過她坐下。
“真的沒有摔傷?”她從腰間摸出手帕,半蹲在魏菱身前,将她手腕後的泥土揩去。
“我無事,”魏菱顧不得這身華服,往一旁讓去,拍了拍自己身邊,“将軍也快歇歇吧。”
她沒收了陳修枚并無任何花色的方帕,也不擦泥抹灰,眨眼塞進了衣襟中。
陳修枚從善如流,坐在秋山上長腿曲起,輕輕晃着秋千,正想開口,被她搶了白。
“我……将軍節哀。”魏菱在心中暗罵自己蠢笨,現在才想起問候,可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憋了半天隻有節哀二字。
她心思單純,喜怒哀樂全都寫在臉上,臉頰鼓起惱怒的氣包。
陳修枚看了心中好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小鼓包,迎着她驚訝的目光笑道:“人固有一死,何況病如山倒,輕身而去,未嘗不是解脫。”
至于那些不為人知的遺憾,也就此随風而逝了吧。
在這般明媚的春光下,魏菱看着眼前咫尺之隔的人,第一次将死生大事徹頭徹尾地想下去。
死亡對于她這般的少年來說,有訪仙山問九泉那麼遠,哪怕在萬物皆寂的黑夜中牽起苗頭,也會在翌日的生龍活虎中抛之腦後。
她想象不出死亡的模樣,正如她想象不出世間沒有她,會是怎樣的光景。
“你又要……”魏菱咽下喉頭的哽意,努力把話完整:“将軍又要領兵出征了嗎?”
陳修枚憐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臣利器在身,不可不發,公主不必擔憂,人各有命,臣最好的宿命,就是為我大魏鞠躬盡瘁。”
“那你豈不是……”她吸了吸鼻子,華服流麗地湧向陳修枚那側,“那你每次都會回來看我嗎?”
陳修枚被她傾身抱住,如竹的身姿彎下,伸手撫在她發抖的背上,顧左右而言他:“公主素日也多吃些肉羹吧,身骨太薄,連風寒都壓不住。”
她總覺得肉羹中有揮之不去的腥氣,因此多食素類,“那我每天都食肉羹,你每次都會回來看我嗎?”
陳修枚歎息道:“臣遵旨。”
魏菱抹幹眼角,這才放開她,雨過天晴地笑起來。
偏移的陽光透過不甚繁密的葉隙,在魏菱晶瑩的鼻尖灑下光斑。
陳修枚起身走到樟樹下,撿起一顆碎石朝樹頂屈指一彈,“啪嗒”一聲,一片樟葉悠悠飄下,被兩根刀劍留痕的長指撚在指間。
她轉身望向目不轉睛的魏菱,食指擡起壓下,被翻折的樟葉湊到唇邊。
悠悠揚揚的小調在荒草叢生的小閣中驚動,長歌勸行,野調自譴。
此情此景,東風動百物,草木盡欲言。
無奈功名應早著,竹帛方可宣。
人生百春,皚皚回首時,也不過一二在目,生死相随的,也不過三兩光景。
到底是秋霜不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