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城共有四個城門,其中東門最偏僻,出去便是連綿山脈,狹窄難行。
一隊車馬辚辚朝東門駛來,兩輛寶頂馬車身後跟着數十仆從,仆從們護在剩餘的五架牛闆車兩側。
闆車上堆高的雜物以牛皮蒙蓋,用皮繩捆紮好,顯出幾分聲勢浩大的寥落來。
東門守将正攤腿靠着城牆打盹,這隆隆的聲響将地面的沙石都震得簌簌顫動,守将拍開身側嗡嗡不停的蒼蠅,後知後覺這不是幻覺,扶着牆壁爬起來看着車隊發蒙。
直到為首的馬車上下來一個兩鬓微霜的男人,守将才比起嘴上前謹慎道:“敢問大人可有出城令?”
魏顯臉上的兩瓣胡子撇出不滿的弧度,大斥道:“大膽!他國庶人尚可自由出入安邑,我乃堂堂魏國大司馬,爾等竟敢向我讨要出城令?!”
大司馬主管牢獄刑罰案件,魏顯是魏室宗親,是魏王的族兄,按輩分來說,魏淮魏明還得尊稱他一聲大伯父。
守将滿眼為難,天下人都可自由進出安邑,那也沒見誰官居高職還拖家帶口的從偏門走啊,回頭若是魏王不知,問起來,還是拿他這個守門的開刀……
正在兩廂僵持之際,城樓上傳來一聲笑音:“大伯父就别為難他了。”
守将與魏顯一齊擡眼望去,魏淮一襲寶藍束腕長裳,身後跟着許久不曾露面的魏珩,負手從城樓上下來。
魏淮那頭的戰事結束沒多久便回了安邑,受些不大不小的封賞,比起初出茅廬的魏明,他理當更搶眼。
可魏王依舊沒有他話。
魏顯看清楚來人後,面色微變,須臾恢複如常,朝他颔首道:“公子。”
直接忽略了身後的魏珩。
魏珩也不在意,有模有樣地與魏淮行了個晚輩禮,安分地戳在一旁當棒槌。
“大伯父這是要去哪?”魏淮往他身後望去,意味深長道:“好大的陣仗啊。”
說這人低調吧,他車隊排開仆從林立,說他高調吧,他還知道從偏門走。
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兩人不約而同地攜步走遠,在無人的空地上攀談起來。
魏淮将他面上一閃而過的錯愕與黯然收入眼底,主動遞台階道:“莫不是父王行事不妥,大伯父傷心了?”
前些日子出了市井之間出了幾樁命案,遞到了魏顯面前。
他沒當成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批複之後便沒再過問,誰知司獄監的一個毛頭小子将他的批文大鬥特鬥,還鬧到了魏王面前。
魏王沉吟片刻,着人按改過之後的法條辦了,對那小子意意思思地升了官,還安撫了老大不服的魏顯兩句,也賞了些辛苦銀。
推賢令以來魏王手腕毫不疲軟,幾乎殺盡了一支魏室旁系。
魏顯當面不好發作,回到家中越想越心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來了出舉家罷官。
魏淮這話妄議君父,卻切中了魏顯脆弱的心。
他的兩撇胡子也對峙着,臉頰上的肉繃緊,撤開與魏淮對視的目光。
這繁華如織的安邑城亦是他的祖宗基業,若非萬不得已,誰又願意離開呢?
“大伯父為我大魏勞苦半生,”魏淮上前扶住他,做足了謙恭的姿态:“若是就這麼離去,真是親者痛仇者快。”
魏顯看着如琢如磨的公子,不知該不該抽出手:“公子……”
王儲之争已是一鍋沸沸揚揚的湯鼎,原有的局勢下,魏室宗親自然遵從魏王心意,魏明是他們共同輔佐的王儲。
外姓朝臣無法插足血緣政治,便将目光轉向年少有為禮賢下士的公子淮。
“長瑾也覺得,父王做得過了。”
魏顯抽出手的動作一頓,望向他憂愁的神情。
“無論如何,血脈相連總比利益勾結來得牢靠,父王銳意改革,卻不知沒有諸位叔伯扶持,大魏的根基便無法承托如此之衆的野心。”
他的語氣低沉,聽上去很是痛惜和真心,“若是叔伯們走得走散得散,今後無論我與長清誰居王位,魏氏又能保住幾時?”
此話與魏顯内心不謀而合,魏氏一族與外族此消彼長,誰又敢說大魏不會步齊國的後塵?
那兩撇胡須終于平和下來,他俯身要跪,被魏淮及時挂住,臉上老淚縱橫:“公子不忘祖宗之義,是我大魏之福啊。”
魏珩抄手靠在城牆上,将天光下長身玉立的魏淮看個不住,見那老頭又是要跪又是要哭地挂在魏淮臂間,橫了身邊目瞪口呆的守将一眼。
“今日沒什麼人來過這兒,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