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就發現,阿兄的肢體似是不大協調,那回騎馬出城險些從馬上掉下去,平白摔了一身的傷。”
楚燎說的是幾年前楚魏在城外歃血為盟的時候,越離身為随侍自然不能與他同乘,楚燎怕他辛勞,特意讨來了一匹代步,誰知倒讓他騎虎難下,不得不爬上去試試,好歹也有個交待。
幸好當時楚燎就在不遠處與王兄談話,見他上馬的姿勢心有所感,幾個箭步蹿上堪堪晚了一步,還是讓他摔得不輕。
越離被成年陳年舊事窘住,也忘了掙紮,忽聽楚燎歎了一聲,打眼一看,驚覺腿上的青紫還真有幾分唬人,尤其是膝蓋骨的地方,走兩步也少不得痛意侵擾。
“……終是舞文弄墨的紙架子,比不得你們武将利落。”他讷讷地辯解了一句。
楚燎眼角微彎,沉吟道:“等回了楚國,我就把你放在鋪滿獸毯的宮中,哪也别奔波了。”
他不敢碰這片姹紫嫣紅,起身去翻找什麼。
越離聽了這話,心裡又是酸楚又是欣慰,見他還打着赤腳到處跑,忙道:“山中寒氣重,快些把鞋穿上。”
楚燎回頭看他一眼,不知想到什麼,抿唇笑了,又挑了兩盞燈,映得帳中惶亮,這才倒轉回來穿鞋,手中還拿着一個漆皮小盒。
他很快穿好鞋襪,越離在床頭尋了外衫替他搭在肩頭,楚燎沒管,盯着那條傷腿往手中呵氣,擰開小盒挖了一塊油膩膩的膏藥捂在掌心,擡眼看他,“可能會有些疼,阿兄忍耐片刻。”
越離彎下腰去,“我自己來就好。”
楚燎避開他的手,另一隻手扶起他的腳踩在自己膝頭:“坐好,當心摔了。”
“嘶……”
越離青白的一張臉糾結皺起,牙縫裡發出痛呼,楚燎的動作一頓,手上放輕了力度,在他膝頭摩擦打旋,聲音也放輕了,“得把淤血活開,很快就好……阿兄怎麼來的?”
“……騎驢來的,跟在松柴的牛車後面,雪路濕滑,不大好走。”他的話音随着楚燎的動作斷斷續續,少年已非昔日的少年,卻和從前一般重情重義,那幾分久别的怪異也漸漸散去。
這一散,就有許多話要驚憂。
楚燎手下不停,眼神發飄,想他孤身一人騎驢涉雪而來,在茫茫天地間離自己愈來愈近,心中湧起别樣壯闊的波瀾。
宛如驚石投井,聞得猝然水聲,漣漪漫漫。
“這幾年在軍中可好?”越離替他挽去鬓邊落發,“你送來的信越發簡練,我也不知你軍中境況。”
若非有魏明給他行個方便,依越離的身份,是萬萬沒有資格勞費人力送得家書。
剛入軍中的半年,楚燎的家書總是寫得又臭又長,恨不得把他與魏明吵架的點滴都呈與越離,好叫他站在自己這邊行個公道。
可惜帛書總也不是什麼尋常物件,魏明常罵他敗家,罵完又隻好替他将那鼓鼓的一包轉遞出去。
因此越離每次收到軍中來信,總是哭笑不得兩手捧過,夜間諸事待畢,再展開讀來,捧卷而笑。
不知從何時起,帛書越來越薄,到後來,也隻有寥寥幾字,叮咛他天冷加衣,除此之外再不可見心緒。
好在他身邊有景歲與魏明護着,越離倒也不大擔心,隻覺少年心性,日後見面了再叙不遲。
小腿上的肌膚發燙,底下的筋骨也不似開始疼痛,泛起絲絲縷縷的熨帖來。
腳踝處有一小片未見青紫,楚燎伸了兩指摁下,手下的皮肉微微發顫,他了然取了些藥膏,在那處揉摁着。
“嗯……在軍中自然比不得在落風院中自在,每日要行軍習武,若遇上戰事,還需幫着打點後事,”楚燎斂去剛來軍中,與一些世家子弟私鬥之事,挑些中規中矩的日常道:“但好在魏軍糧草充足,還能上山打獵,吃的用的都足量,阿兄看我是不是長高了不少?若是趙佺還在,那眼高于頂的家夥也不能再叫我小矮子了。”
對于趙佺的離去,他從不避諱,甚至願意常常提起,不恭不敬地奚落一番。
越離知他心性向來是個磊落的,卻又不免多想,問道:“落風院中如今空空蕩蕩……世鳴怕嗎?”
腿上的掌心凝滞片刻,又徐徐推開來。
楚燎揚唇對他笑道:“不怕,有越離陪着我,我很安心。”
如此活色飛花、毫無保留的一個笑,引得越離也不禁随着他笑,揉了揉他的腦袋,“你啊……”
帳外有铿锵的踏雪聲響起,越離忙不疊要收回踩在他膝頭的腳,楚燎畢竟是公子,伺候他一介随侍,成何體統?若讓景歲看了去,未免生疑……
他這一掙,楚燎下意識抓得更緊,越離失了重心從床邊摔下,被楚燎一把接住。
景歲大喇喇地掀開帳簾:“小公子還沒醒嗎?越先生來看你……”
越先生:“……”
楚燎不緊不慢回過頭道:“先生來時受了傷,正在擦藥。”
越離從楚燎懷中扶起,瘸着一條腿站起,朝他勉強笑道:“讓公子和景将軍見笑了。”
“喲,怎麼還傷了?”景歲本就是不拘小節的軍人,經他們這麼一說朝越離瑩白的腿間看去,果然花紅柳綠連成一片。
景歲熟門熟路走到一個竹籃筐邊翻出一個小盒,“沒事,我們在軍中也時常磕磕碰碰,有時都顧不上,養兩日就好了。”
他拖了個木凳走過去,楚燎皺了眉頭,擋在越離身前。
“這種傷啊就得活血化瘀,揉兩下好得快。”
他面前豎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楚燎,便往左稍了一步,楚燎也跟着稍了一步,景歲就笑,“公子,你坐一會兒,我給先生上了藥,他一會兒回去也舒坦些。”
越離還沒來得及謝絕,楚燎先道:“無妨,一會兒他不回去,先生要在軍中待兩日,我替他上藥就好。”
景歲愣了愣,“不回去?”
楚燎:“嗯,不回去。”
小公子畢竟跟在越離身邊有好些年的光景,确實不是匆匆一面就别過的情誼。
景歲通情達理地歪過身子,和如芒在背的越離對視笑道:“也好,我這就去招呼幾個人來撐帳。”
楚燎轉身扶着動彈不能的越離坐下,“不必勞動,先生與我同帳便好。”
越離松了口氣,他也不想大費周章弄得人盡皆知,有個草席湊合兩晚就行。
景歲觑了觑那張床,楚燎長手長腳一個人睡還行,再加一個就有些局促了。
他撓撓頭應道:“哎,也行,我前兩日還在管事帳中看到收起來的獸毯,我去借一借。”
随即他轉向越離颔首道:“那就辛苦先生将就将就。”
越離自是感激,搖搖晃晃站起來作揖,逗得景歲大笑,把藥膏塞他手裡闊步去了。
“……景将軍真是個豪爽性子。”越離慨歎道。
所以總覺得這大老粗煩人,又煩不到點子上……楚燎忍了忍,還是将這話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