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安甯沒死,不過他暫時也醒不來了。
鐘易川在藍府待了兩天一夜,在擺脫了大理寺等人的糾察後,他孤身一人回了家。
太陽在他背後落下,紅如鹹鴨蛋黃的殘陽将屋脊上的一片彩霞鋪成滿天的紅。
鐘易川拖着沉重的步伐踏入鐘府的大門。
門檻上坐着一個昏昏欲睡的小厮,聽見動靜擡起頭看見鐘易川闆着的一張臉。
“少爺回來了?老爺正等着少爺呢。”
小厮小跑着到堂中:“老爺,少爺回來了。”
繞過影壁,踩着飾闆地進入堂屋,木色未上漆的堂中高檐大柱各兩根矗立在堂屋左右兩邊,黑色的磚瓦下是粗壯的橫梁,橫梁上被打掃的幹幹淨淨,再下面是繩紋卷頭大香案,香案後的牆上挂着寫有“”等字,案桌前一左一右擺着兩張太師椅。
鐘萬漉坐在左邊的椅子上,右邊的椅子是空着的,鐘易川的娘親如同婢女般安靜站在他身後。
“到哪裡去了?”
鐘萬漉面方唇薄,生得一雙調眉三角眼,唇上兩點黑須,黑臉上嘴唇微微發紫,不笑就是不怒自威的煞人氣質。
鐘易川走至堂前,擡起下袍,直挺挺跪在地上:“翰林院藍大人家的公子留我夜宿。”
此事前天夜裡藍府就派了小厮稍帶了消息過來,今早鐘萬漉也聽聞了藍家小公子藍安甯遭賊人謀害,至今昏迷不醒之事。
他特問一句不過是為了彰顯權威,叫兩天一夜沒歸家的鐘易川惶恐内疚罷了。
但看跪在地上木着臉,低眉斂目,看似謙卑有禮的鐘易川,他心中越發不痛快。
半道撿來的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長得這般張揚不說,愈大還愈加難以鉗制,鐘萬漉已經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我問的是這個嗎?”他黑着的臉更加陰沉冷峻,怒目而視,堂中站着的侍女大氣不敢出。
“公主府怎給你發了帖子!”
鐘萬漉将手中的杯子擲出,正砸上鐘易川的頭,茶盞應聲而碎,茶水淌了一頭一臉後是血順着腦袋往下滾。
鐘易川恍若渾然不覺,跪的筆直,低垂着眼睫,面色無悲無喜,緩聲答:“二蘇大人收我作了門生,此次是長公主殿下擡舉我。”
二蘇是用來區分蘇敬堂與蘇敬憲二人,蘇敬憲排行老二,故被稱作二蘇。
兆國建國曆經三代,蘇家是開國就穩坐朝堂的勳貴之家,到蘇敬堂和蘇敬憲這代算是将光宗耀祖,一位是國子監祭酒,桃李滿天下;一位娶了公主是太子師,實打實的皇親國戚。
“一個磚頭能砸死兩個權貴的京都,鐘易川,一個沒什麼根基的從四品小官家的孩子怎麼能叫長公主與蘇家瞧上。”
鐘萬漉第無數次打量他眼前這個容色出彩的養子,眯起眼睛說:“你給我好好讀書,不準想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
鐘易川:“是。”
他仿佛沒聽出來他的意有所指,這般溫順,反倒叫鐘萬漉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他心中的怒火無處發洩,氣息不由更粗,又覺胸口隐隐作痛。
“滾下去,”鐘萬漉有氣無力地低吼一聲“去祠堂把二十四孝給我抄一百遍,兩日内拿給…我!”
他忽覺胸口一陣抽痛,痛苦地捂着胸口說出最後一字。
一直站在他後側默不作聲的廣欣,忙低頭來看,為他順着後背,低聲問:“我叫丫頭把藥再熬一遍吧。”
鐘萬漉一把揮開她的手:“喝什麼喝,喝了也沒用!”
鐘易川已走至門旁,轉身時側目看了堂中的夫妻二人。
好一對半路夫妻,男假女騙,一臉的虛僞,不過是各取所需。
廣欣好似察覺到鐘易川的目光,擡頭時往這兒掃了一眼,隻看見門洞裡鐘易川的半片衣角。
“到底喝一點吧,”她彎着腰,輕柔地撫着鐘萬漉寬闊的後背“萬一有用呢。”
鐘萬漉疼的面目猙獰,擡眼看見廣欣美麗的容顔,心頭的無名火也消散了些,捂着胸口不說話了。
廣欣知道這是默認了,忙讓侍女去端過來早備好的湯藥。
鐘易川從前堂退下了,候在不遠處的辟竹過來扶着他:“公子。”
他低着頭,縮肩駝背,口唇不動聲量極低:“那邊傳來消息,問公子手邊還有沒有姑娘。”
鐘易川險些笑出聲來。
‘那邊’指的的沈穆庭身邊的人。
“那邊叫我問公子,怎這些日子都不給去信?”說着話偷偷看眼他的臉色。
鐘易川冷臉看過去,辟竹忙将頭底下去。
辟竹也知這時候質問忒沒眼力見,他從袖子裡掏出一方折疊好的白帕子,舉着遞上去:“小人多嘴了,隻是剛剛角門兒那傳話叫我來問。”
他的聲音壓在潔白的棉布手帕下面。
鐘易川拿了,摁在豁口的傷口上,一直滴到衣襟上的血珠總算是停住:“叫你盯着周家,最近怎麼樣了?”
辟竹恭敬答:“聽聞明日周夫人要帶着家中女眷上萬佛寺還願。”
“去說,明日去萬佛寺賞春。”
“是。”辟竹低頭應聲。
遊廊轉角處走來一個捧着托盤的婢女,鐘易川接收回胳膊的動作,低頭對辟竹吩咐:“你給主子傳話……”
他略一沉吟:“長公主府的蘇卿有古怪。”
到底沒直接說出火铳的存在。
辟竹低聲應了,他也察覺到對面有人。
“奴才去給主子請大夫來看看吧?”這并不是關心,他需要繼續說話,否則人走近便閉了嘴,便容易令人起疑。
鐘易川示意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