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母劉娘子就罵她:“這是侯府官邸,不是你待過的秦樓楚館,捧着下人叫姐姐,瞧你那下賤樣兒。”
纓徽就不叫了。
後來她被送到幽州都督府。
去家千裡,伶仃無依,身邊隻兩個從家帶來的侍女。
她害怕極了,隻得拼命籠絡她們。
關起門來,稱呼熱絡。
白蕊放下毫筆,道:“姑娘自小有主意,奴知您不想嫁都督,可不管如何,總得做長遠計,七郎那邊要趁早了斷。”
纓徽想過斷。
可長夜孤寂,與李崇潤溫存之後又舍不得。
孤枕時她就會多思。
晚風拂葉,好像能聽見那些花花草草在嗚咽。
壓在心頭,恸極欲摧。
隻有被李崇潤抱着,她才能睡個好覺。
她有種預感,如今不過是飲鸩止渴。
掘了一條極為危險的路,走到盡頭還不知是何光景。
纓徽恹恹不語。
白蕊還欲再勸,紅珠卻回來了。
她懷裡抱一隻小匣子,樂滋滋奔向纓徽:“姑娘,這是七郎派人悄悄送進來的,說是送給姑娘解悶。”
髹漆楠木箱,裡頭整齊碼着百十來條小金魚。
赤金暗光,魚眼睛還鑲一對祖母綠。
與李崇潤相好後,他送了纓徽許多東西。
清賞古物,簪钗绫羅。
纓徽早就見慣了。
讓白蕊和紅珠各抓一把做私房,便指揮她們封進箱裡。
剛忙活完,陳大娘子遣人來請纓徽。
三月山寺,勁風微涼,廊庑下垂荔窸窣。
侍女接過纓徽的披風,将人迎了進去。
案桌上遺幾隻瓷瓯。
殘茶冷卻,像是剛宴過客。
陳大娘子穿大袖濮院綢襦裙。
封襟一支百葉缃梅。
一應钗飾除去,隻簪華盛,雅緻清麗。
她說:“明日起便是大法事,女眷要在佛堂誦經,妹妹身子弱,午膳後悄悄回去歇息吧。”
纓徽是不信她能轉性兒。
但一時又捉摸不出她打的什麼主意。
又想,自己如今若還有什麼值得算計。
無外乎就是要給都督做妾。
若陳大娘子真有本事,把這事算計黃了才好。
她乖巧應下。
陳大娘子顯然高興。
倚靠憑幾,慢吟吟道:“妹妹以後是自家人,我也就不見外了。世道紛亂,佛山這邊也不太平,妹妹隻管在廂房歇息,可不要亂跑。”
陳大娘子一雙細目,彎起笑看她,促狹又帶着幾分輕慢。
纓徽很不喜歡這種目光。
她自小受過太多,說不出的厭惡。
應下後借口身子不适,匆匆告退。
陳大娘子像是拿捏住了什麼,一種高高在上睥睨萬千的姿态。
也不與她計較,大度地叫嬷嬷送她出去。
纓徽就不喜歡跟這種人來往。
要不就足夠聰明,手段使得叫她一點都看不出來。
要不就别整天妖兒鬼兒的。
明明腦子跟她差不多,非覺自己高人一等。
她怕再與陳大娘子有交集,連續幾日都安生躲在廂房裡。
過了十五,法事落幕,女眷陸陸續續下山。
離開那日,纓徽将要上馬車,隐約聽有人喊“妹妹”。
回頭一看,竟是許娘子。
與在都督房裡的富麗閑妝不同。
今日的許娘子裝扮素淨。
一襲玉色軟緞襦裙,外罩珍珠披風,雲髻銀簪。
好一個清麗佳人。
悶了幾日,纓徽正巧想找人說話。
邀她同乘,許娘子爽快地上來。
馬車途徑村落。
纓徽撩開車帷,見道旁有衣衫褴褛的老人孩子在乞讨。
面色枯槁,形若幹柴。
她讓紅珠拿些碎銀和糕餅去分。
許娘子歎息:“定州打了幾場惡戰,死傷無數,遺民失所,好些逃到幽州來了,真是造孽。”
又是定州。
纓徽心頭一跳,問:“那定州刺史都不管嗎?”
許娘子哂笑:“當官的各個求自保,哪管百姓死活。”
她是花娘出身。
見慣了官吏魚肉鄉裡、吃拿卡要的醜陋面孔。
不自覺流出鄙夷。
“刺史不是這樣的人。”纓徽呢喃。
許娘子沒聽清:“妹妹說什麼?”
纓徽搖搖頭,岔開話題:“姐姐的珠钗倒是别緻。”
許娘子鬓邊一支珠钗。
雖以銀鑲嵌,但珠子光澤幽亮,呈紫。
五顆嵌做花的五瓣,别緻又華貴。
許娘子摸了摸珠钗,笑說:“前些日子檀侯派人來幽州,都督讓我陪了他幾夜,那位将軍倒是大方,送了一套頭面,我瞧着珠钗不俗,便戴了出來。”
她見纓徽瞠目看她,無甚在意道:“幽州民風粗犷,尤其武将家裡,哪拘得禮教?若到大宴,宴請的都是貴客,都督高興,院裡的許多妾室都要出來陪客的。”
眼見纓徽臉色煞白。
許娘子意識到自己多言。
輕咳幾聲,找補:“妹妹出身好,又得都督喜歡,應當不必的。”
馬車駛到莊子前的巷道。
許娘子下車,臨去前握着纓徽的手,約她回府後一起做繡活。
纓徽整個人就像被掏空了。
神思恍惚,無數景兒浮光般在腦中掠過。
太夫人的話,陳大娘子的神情……
覺得抓住些什麼,又陷入深沉無邊的混沌。
意興闌珊,連溫泉都不想泡了。
白蕊和紅珠當她疲倦。
住進莊子,田莊的管家孫福全來拜見。
白蕊擋了,隻散些銀子賞賜。
直到午膳、晚膳纓徽都沒用。
白蕊她們才覺出要緊。
張羅請郎中來看。
開了幾副益氣的藥。
紅珠煎好,正小心翼翼端着去送。
在遊廊上遇見了匆匆而來的李崇潤。
李崇潤還穿官袍,朱袖曳地。
瞥了眼烏黑濃酽的湯藥,忙問:“怎麼了?”
紅珠搖頭:“一整天水米不進,人也無精打采的,白蕊姐姐勸了好久,才肯去溫泉泡一會兒,眼下還泡着呢……”
李崇潤丢下一句“我去看看”,翻身越過雕欄,直奔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