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火光熄滅,确認關書珏徹底熟睡後,她才敢面露疲态,從接觸這石塔開始,她隻要一動,渾身就像被下了蠱蟲一般,鑽的皮骨生疼。黎姳咬了咬牙将關書珏輕輕放下,松了松被壓實的左肩。
剛一起身,眼前猛然一黑,心跳的急促,
周圍邪祟就會趁着她此刻的弱勢發起猛攻,強行灌進身體裡的脈絡節點,
她能非常明顯的感知到進入身體的邪祟在兀自發了瘋似的到處流竄,導緻自身雙源無法正常運作,甚至打亂了雙源流向。
這意味着她現在因為受到邪祟的幹擾無法正常運用體内的混力,
煞氣乃兇惡不詳之氣,邪祟會緻使煞氣滋生,甚至多到脫離魔修本體混力的控制,侵蝕本體意識。
很多人都說魔修走火入魔,殘暴嗜血,其實說到底大多都是被自身煞氣吞噬,最後六親不認,将人性最醜陋的欲念增大,在心中養了一朵到死都不願凋零的食人惡花。
黎姳此刻周身黑氣愈來愈濃,她的意識正在被無休止的攻擊,開始變得迷亂昏沉,煞氣的暴增也達到了一個不可控制的地步。
避免被旁人瞧見,她必須要馬上離開此地。
黎姳腿腳不穩,踉跄地走了幾步,手及時搭在巨石旁才勉強站穩腳。
她擡了擡頭,對面的石塔在微弱的天光下呈現出一股陰郁之态,完完全全收入眼底。
晚風微涼,她被冷風吹得瑟縮一下,微弱的氣息在寂靜的夜中陣陣蔓延。
思索再三,她等不及了,必須拆了這塔。
她本想翻身一躍,卻停住了,還是乘着竹筏劃到對岸,一路過來,一直有另一個聲音在腦中與她對話,就像攝人心魄的怨鬼,伸出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她的喉嚨,使她喘不過氣。
她僅剩一絲殘存意識,正欲擡手——
“你要做什麼?”
纥骨顔提劍而來,略有防備地試探對方。
黎姳閉了閉眼,忍着全身的疼,忽略此人的疑問,捏了一個隔音咒,繼續在掌中蓄力。
她此刻眼前天旋地轉,隻能聽見自己孱弱的氣息越發沉重,
就這樣,擡手對準石塔,推過去……
下一刻,她的手腕附上一股熱意,施法的動作被完全制止住。
纥骨顔死死握住她的手,對峙良久,黎姳的手腕逐漸被抓出幾道紅痕。
她疼的悶哼一聲,用力甩開抓她的那隻手,後退幾步,忿恨的眼睛瞪向他。
怒火一時在靜默的氛圍中蔓延,煞氣愈漲愈濃,直至完全控制她的意識。
纥骨顔的思緒在這一刻瞬間被拽回上一世,
這種神情他曾見過,記憶尤深,太難忘記。
北境,魔性大發的混世魔頭,嗜血殘暴,手下千餘亡魂。
紅衣女子偏頭,怒形于色:“該死。”
聲音落地,随之而來的是長劍出鞘的長嘯,女子被劍光一時閃住眼睛,再一睜眼,劍尖帶着淩冽的寒意已經抵住她的眼睛,僅差分毫:“别這麼看我。”
男子的聲音異常的冰冷,如同将夜間纏綿的濕氣,一刀隔斷。
氣氛劍拔弩張,這陣突如其來的寒意才讓黎姳有了片刻清醒,清麗的眸子微顫,
誰能想到,在淮安,這柄曠世寶劍也曾為她将周圍不堪遮蔽,将她牢牢護在身後。
他的态度從不在他自己,而在于她是誰,她是吳姑娘,他便能容忍她的乖張和心思。當她是魔,所以一切欺騙都成了不可原諒的借口,一切動機也都變得不可饒恕。
子母河的河風裹挾着兩人的心事,也似乎沉重的幾許。
纥骨顔見她抿唇朝自己笑了下,兩隻手一擡,不畏不懼地握住劍刃,鋒利的刃邊劃破女子細嫩的皮肉,鮮紅的血淌在地面如海棠花般盛開。
心跳聲乍時轟鳴,他又驚又怔,睜眼看着這個女子的手因為失血而越發顫抖,“你的劍呢?”
不知何時,黎姳的隔音咒消散,纥骨顔的聲音迅速回蕩在山間,也穿入對岸人的耳朵。
大家循聲趕來,“黎姐!”
黎姳倒地,渾身是血滿眼無辜地看着大家,惹得衆人十分心疼。
沉淵劍落地,與地面碰撞發出清脆的震響,在劍刃嗡鳴中,隻有地上幾近暈厥的女子兩眼含淚,楚楚可憐:“你在說什麼?我沒有劍。”
直到他聽見她慢吞吞說出:“你我二人比試,有輸有赢,知道你是無心,我不怨你的。”這句話才知她自毀的真正意圖。
沉淵劍的劍身還淌着血,與裹着泥沙的紅裙糾纏不清,
她還是這樣,委身求全,善縱人心……
……
三歎院,琴房,青爐生香。
微弱的光穿透窗棂滿滿地鋪子案前,白發男子垂眸,低頭看着眼前的東西又自我折疊成血紅的紙人。
在他掌心跳了幾下,故意擺出一副滑稽的摸樣想逗對方笑。
一個下人報琴而來,“南海的伽陀羅木,音色挺拔,樣式獨特,宗主眼光就是好。”
丌官岄無話,慶離兀自将琴輕輕放于他面前,他卻無意看見丌官岄掌心的紙人,動作稍頓。
忽聽案前之人開口,“慶離,你有事瞞我。”
慶離揚了揚嘴角,“我有何事瞞宗主?這些日子可都是按照您的指令足不出戶——”
丌官岄捏着黎姳傳來的信,“還在嘴硬!”
慶離擡頭,見丌官岄的語氣如此笃定,便沒有再搪塞,問道:“誰跟你說了什麼。”
丌官岄隻是自顧自逼問:“是你将主公放走的,對麼?”
聞言慶離的心漏了一拍,現下明了,猜到了:“她的信。”
丌官岄:“你告訴我。”
“對,是我放的。”
“她不是想找她娘麼,放她去,我有何錯?”
丌官岄:“可你目的不純。”
“你在害她。”
“夠了!”慶離像是有了應激反應,突然激動起來,他忙跪在地上,雙手牢牢抓住丌官岄的衣角,擡頭祈求道: “不要在我面前幫她說話了!求你,求求你好嗎!我覺得非常惡心。”
丌官岄面無表情,低頭看着那雙手攥的指骨泛白,不受控制地顫抖。
在他面前,好像黎姳兩個字成了不可言說的禁忌,乃至黎夙生都必須隻字不提。他記性不好,忘了很多事,甚至有時候都會忘了自己失憶這件事,他一直認為往事便是往事,本就該過往雲煙。可慶離每次這樣的反應,會吓到他,仿佛每次都在無形中告訴他,他是不是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他聽旁人說,他是被黎夙生帶入魔域,按理說黎夙生是他的恩人,應該心存感激。黎姳作為黎夙生的女兒更應該愛屋及烏,所以他非常不明白,“她有對你做過什麼過分之事?為何你如此厭她。”
聽罷,慶離像是被吓了一跳,拼命搖頭,狼狽地将臉上的勒痕抹去:“沒有,什麼都沒有。”
“隻求少爺你不要在我面前提她,好嗎?”
說着他慢慢偏頭靠在丌官岄的膝蓋上,神神叨叨說:“一切都會過去的,她的死期将至,亓官氏也将不複存在,都會好的。”
丌官岄不敢置信地看着這個從小就跟着自己的小書童,而今滿口謊言,對自己一瞞再瞞,他忽然覺得室内驟然生冷,冷的雙腳僵硬。
再一看,爐煙終是熄了。
“慶離,我阿姐的墳在哪,我想去看她。”
慶離稍怔,而後起身低低“嗯”了一聲,“我這就帶您去看。”
……
魔域的墳山,是連月光都畏懼涉足的死地,林中被墨汁般濃稠的輝紫色瘴霧籠罩,慶離緊跟在丌官岄身後半步之遙,徑直走到半山腰一處背靠合歡樹的孤墳。
丌官岄在墓碑前蹲下,紅白衣袍掃過地上垂落的粉花掀起一陣花浪。
他緩緩擡起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撫摸墓碑正中深刻着的“亓官雪”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