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并肩走到分局門口,戴奇領着楊繁從裡面出來,四個人打了照面,戴奇說:“正好,還不用給你們打電話了。我們查了一下那個神像,發現這東西在民間還真的出現過,八/九十年代,南方小部分地區以它為信仰,教團自稱‘自在門’,你們猜為什麼他們給自己起這麼個名字?”
“撿重點說。”宋柏并不配合戴奇賣關子。一旁的江桢本來認真在聽,聽到南方小部分地區時他神情微變,但那變色轉瞬即逝,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手指回蜷,用力攥住了掌心。
“南方信仰繁多,有的地方甚至村與村信神都不相同,但它們往往又各有聯系,彼此互為融入當地文化的變種。這個自在神就屬于這種情況,它的原型其實是婆羅門教的濕婆,也就是大自在天。但是大自在天至多隻有六臂,八臂無臉的神像應該是與當地文化融合之後被創造出來的變種。自在神在南方被奉為護/法神,九十年代時在化州的清昌壩區、林台坡、江興沿海香火極盛。”
來了。
聽到林台坡這個名字從戴奇口中說出來,江桢忍不住閉上眼睛。
不要讓人知道你是林台坡那起命案的親曆者,更不要和别人描述詳細的經過,不要和人說你看見了兇手的臉,不要把别人卷進來。即使閉着眼,他的面前也仿佛還搖曳着模糊的綠影,那是老式的刑警制服——很多人圍着他,口中說着早已陌生的鄉音,像某種喑啞、帶有暗示的吟唱:
少說給别人聽,不要讓無辜的人卷進來。
江桢睜開眼,愈演愈烈的嘈雜衆聲退潮一般,回到腦海深處。他下意識看向宋柏,而宋柏全無察覺。暑天熾烈的陽光照着他,為他本就黑于常人的眼睛添上一道淩厲的光芒。
宋柏想了想:“嶽小偉是南方哪裡人?”
“江興人。”戴奇說,“我們正在聯絡當地警方,看看之前有沒有涉及自在門教團的案件,當然咱們也不能抱太大希望,八/九十年代啊,改/革開放,各地呼籲支援城市建設,大家到處跑。信仰會跟着人到處亂竄,誰也說不準這神像、木珠和背後的人就一定是從南方那幾個地方過來的,咱們也不可能在全國範圍内找。”
“先請當地警方整理相關案件,我們一會兒出發,去看看有沒有人在本市範圍内見過這種東西。”宋柏的注意這時才轉回到江桢身上,後者垂着眼,鴉色的眼睫因此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令人摸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走吧。”
聽到他的聲音,江桢猛地擡頭。隻是說幾句話的功夫而已,他的唇色褪得接近于無,讓人疑心他剛聽到了很讓他害怕的事情。
“那神像是很邪門,你怕可以說出來,沒人會笑話你。”宋柏和江桢并肩走入辦公室,邊說邊從口袋中掏出煙——正是早晨從江桢那兒收繳的贓物,連打火機都是江桢的。
宋支隊長轉身,面向窗口,張開手松開虎口處的繃帶。不可避免的活動造成的出血在傷口處凝固了,齒痕此時浸血發黑,倒是不怎麼疼。
江桢在支隊的醫藥箱裡翻找,聽到他這麼說,輕輕一哂:“是啊。我……是挺怕那個的。”
他走過來,托着宋柏的手。那隻手溫暖有力,仔細看,食指上也有細細的疤痕,不知是怎麼弄傷的。指根靠近手心的地方更為粗粝,那是持握手槍留下的繭。江桢用指腹感受那些繭,才覺得十年光陰如有實質,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不知道宋柏身上增添了哪些傷痕。
宋柏吐煙,煙霧在他的頭頂彌漫。半晌,宋柏說:“抽煙不好,趁你瘾不大,戒了吧……嘶。”
江桢沒有回答,用藥棉反複擦着傷口,不知腦子裡在琢磨些什麼,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已經碰到了破開的皮肉裡面,直到宋柏抽氣,才打斷了他的心不在焉。
“我抽煙你眼饞?”宋柏也不生氣,把他的手拍開,自己取一截新繃帶綁了兩綁,從辦公桌抽屜裡取出一/大包棒棒糖。外文包裝,看起來是不便宜的進口貨,上面印着兩個碩大的“vc”花體字。
“給你的,和衛洲的軟糖差不多,說是能補充維生素,戒煙吃這個。”他把棒棒糖塞進江桢懷裡。
“其實不用這樣……真的。”江桢聲音很小。
“什麼?”
“你不用這樣,宋柏。”
江桢捧着那袋孩子氣的禮物,沖他笑了一下。宋柏發現他的笑比原來多出了很多,但也複雜多了,讓人看不明白。
他本能地覺得江桢笑得并不由衷。
“你說得對,我是二十六歲,不是十六歲了,你根本不用像過去那樣管着我。你這樣太越界了。”江桢說到這裡,仿佛吐字對他而言有些艱難似的,卡了一下殼,“你現在是支隊長,我是小警察……我不想讓别人說我是關系戶。”
說罷,他也不看宋柏,一手摸進口袋,掏出自己的煙盒,取出一支點燃。
這麼近的距離,宋柏才發現,其實對方抽煙很娴熟,算得上老煙槍了。煙霧濃重而嗆人,江桢的眼神令他感到些許陌生。
他根本稱不上了解江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