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我是第一次試着給人梳頭發,差強人意吧?”
你眨了眨眼,從松陽手中接過鏡子,照過自己歪歪扭扭的發辮。其實你對漂亮與否并不在意,一直以來你都并不關注自己的容貌如何,但你知道松陽誇你可愛是一個正面的評價,比“怪物”好太多,所以你喜歡,也因此想要更多的誇贊。
松陽又和你說作為好孩子不能說謊,而他給你紮的頭發實在算不上是好看,于是你思索了一陣後放下了鏡子,轉過身站起來擡頭看向松陽。
“不好看,老師。”
“能直接指出我的不足,已經是個合格的弟子了。”
松陽說着就要拆開你的頭發,你搖了搖頭,轉而握住了他的手去捧着自己的臉,你踮起腳來,盡量縮短了與他之間的距離。
“但我很喜歡,因為是老師給我紮的頭發。”
“是這樣啊……”
小孩子的臉軟乎乎的又很暖和,松陽忍不住搓了一把,接着忍俊不禁,轉而還是去解開了發繩,就算被一頓折騰雪白的發絲仍舊順滑,乖巧地披散在脊背間,一路向下感受柔軟質地蹭過指縫的感觸。他卷起末尾的黑色,看着它在指尖綻放,繼而松了開來。
“像是鴿子從窗戶飛到了書桌上,翅膀不小心碰到了未幹的墨水一樣。”
他如此形容着你的頭發,你似懂非懂點了點頭,餘光瞄到了門口偷偷往裡探個腦袋的男孩。
“胧。”
你朝他招了招手。
“老師,澈……”
被發現的胧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接着邁着小碎步跑了過來。松陽往他腦袋上也摸了摸,你見着也揉了揉胧的腦袋,然後突發奇想,拿走了松陽另一隻手裡的梳子和發繩。
“我也給胧梳。”
“诶?澈……不是不可以,但是……”
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的後果是胧乖乖坐在了榻榻米上,由着你搗鼓他不長的灰色頭發。你左顧右看比劃了半天,又回憶着松陽給你紮頭發時的感覺,最後下定決心——抓了一小撮綁了個小揪揪。
“……”
胧借着你遞來的鏡子和自己大眼瞪小眼起來,兩頰的兩抹紅暈逐漸擴散到了整張臉上,一時不知道該說是害臊過頭了還是覺得這個發型實在和自己格格不入又礙于怎麼都說不出口憋成了這副模樣。你見狀收回了那面鏡子,蹲下身來捧起了他的臉,自掌心傳來的溫度有些燙。
“胧很好看。”
你抵着他的額頭,乳白色的眼睛中倒映着漆黑的瞳孔,将光也渡了進去。胧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你的直言,然事實是不論多少次,他仍舊抵禦不了被你直接戳到心坎上。
“澈……太近了……”
他隻好扭過了頭不去看你,想把你推開又使不上力道,你看着紅透臉的胧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接着在他疑惑的目光之下去拆開了那個小揪揪。
“好可愛,胧。”
“……澈!”
胧終于忍不住吼了一句,卻完全沒有生氣的意思,你又去捏了捏胧的臉,軟乎乎的,你算是知道為什麼松陽偶爾會在給你擦嘴的時候捏一下你的臉了。胧噤了聲,接着你将手中的梳子和發繩都給了他,背對着坐在了他身前。
“胧也試試吧。”
“好。”
男孩的手抓不住太多頭發,隻好一把一把地梳,松陽就站在不遠處靜靜看着,陽光讓白霧般的頭發亮晶晶的。
最後胧說他梳不好,給你紮得辮子比松陽還歪,你摸了摸那個歪辮子,說沒關系,以後有很多時間可以練習。
“你倒是還有心情。”
“虛給我的。”
你咬住了煎餅,再從小布袋裡拿了一塊遞給了胧。胧低眸看了眼後便收了視線,與你擦肩而過後停在了你的身側,離太陽越近陽光就越刺眼,他戴上了鬥笠,自飛船窗外俯視着地表。戰鬥正白熱化,對他來說卻隻是小孩子鬧脾氣打架的程度,至多押上了性命而已。
“很好吃的。”
你堅持不懈往胧嘴裡塞了個煎餅打斷了他即将百轉千回的思緒,他瞥了你一眼,接住了那塊煎餅咬了一口。大概就是對待小貓小狗的心境,給點食物逗弄一下就能取悅自己,虛也樂得付出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代價。緩慢咀嚼着咽下後胧正欲開口說什麼,又被一隻袖子捂住了嘴,轉頭看見你在給他擦嘴。胧直接揮開了你的手再三兩下把剩下的煎餅吃掉,然後自己給自己抹了抹嘴。
這一番互動下來有種奇怪的日常感,與腳下正在發生的戰争與即将面對的處境格格不入。與你在一道時不論方才經曆了什麼又會步入什麼樣的以後,“現在”總是能得以喘息的放松,就像是得以讓烏鴉歇腳的枝頭。
“明明是鴿子。”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你隻是抓了一把自己的鬓發捋了捋,又随手将它拂到了耳後,接着又锲而不舍地重新貼到了臉龐。黑色的鴿子天生是黑的還是後來被染成了這樣,你身邊的三人給出的答案一緻又有所不同。松陽對你說白紙被寫上了各種文字,黑色隻是表現形式,并非是“惡”的代表;胧對你說一旦沾染上墨汁就再也無法洗淨,因為其中混了血;虛說,你注定要身染殺戮與罪孽,如此落單的鴿子才能作為烏鴉在鴉群中活下去。
“我的頭發很好看吧。”
你最後給出的答案前言不搭後語,胧沒有接過話頭,顯而易見的事不需要确認。盡管皮囊已經是奈落殺手中最無用的身體部件,也不能否認你的美貌,包括那頭被潑濺上墨水的白色長發。
胧不會給你梳頭,因為練習時間太短了。
為了安全考慮,駕駛飛船的人逐漸放慢了行駛速度,盡管這一船的人生命都是消耗品。這段時間足夠胧挑出來某段回憶播放再想出接下來該如何置地面上的二人于死地了。合眸又再度睜開,腦内已經曆經了前半生。
船還未降落至地面,耳邊突兀響起的玻璃破碎聲讓胧的視線短暫從逐漸放大的兩點上移開。呼嘯的風刮得刺耳,像要将人也卷走一樣,而胧站得很穩,這是殺手必要的素質,就和你們身後黑壓壓的一片一樣,當着不用開口的機器。
“去另一邊準備下船。”
沒有解釋你為何會自高處一躍而下,胧握着禅杖緩步離開,隻有清脆的錫環碰撞聲混在了風聲裡。奈落的其他人也不需要理由,對于領導者無條件遵從就足以。
要保他們的命就和我争奪時間吧,澈。
就宛若一隻鳥兒乃至一片羽毛那樣輕輕停留在了地表,仿佛隻是自一節階梯上躍下而非高空處墜落。不合時宜地說一句,就和青春校園劇裡在天台打完架的高中生滿身是傷的躺在地上一樣,此景此景雙方發洩過後的釋然十分适合叙舊煽情——但也恰恰是如此神經放松下來才容易招緻不幸。
“高杉!”
本已十分疲憊的銀時見到熟悉的身影下意識想再握起刀,紅瞳倏然放大幾乎是吼了出來提醒着好友離開。高杉瞬間再度緊繃起就要撿起刀,面對已經疲勞狀态的師弟你不需多用力就輕而易舉抓住了他握刀的手,再一把将銀時肩膀的刀刃拔下将他也提留了起來。
“晉助,銀時,現在不是叙舊的時候。”
高杉當然認得你,當日你就和胧站在一起,你是殺死老師的元兇之一。
為什麼掙脫不開你的手?就和那天無法阻攔老師的死一樣?
“快走,他快來了。”
“你們不會在這裡死的。”
事到如今你又想幹什麼?明明殺害了老師卻又要保住他弟子的命。
“你……”
高杉想問你,咳出了一口血,你感到銀時掙紮得更厲害了,可當暖流注入了經脈洗滌四肢百骸的疼痛時他又猶豫了。
他想問和高杉一樣的問題,可話到嘴邊又再次被打斷。感受到身後飛來的刀劍,在短短的幾秒鐘之内你将高杉塞給了銀時,拔出刀将利刃擊到了一邊。你攥了攥自己的掌心,在長舒一口氣後本來閃出幾分異色的眼眸重歸于平淡。金屬的哐當聲讓銀時為之一愣,他扶着高杉緩緩坐下,看見他身上的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抿了抿唇後不再言語。
你是敵是友?這一問題他一直在思考,如今仍舊想不出确切。
“老師給你們撿回來的命不要白白丢掉。澈,你能從我手中奪回他們的命,一次兩次,你又能争過多少回?隻是徒增他們的痛苦罷了。”
你還是沒有來得及,就和那天一樣。當高杉失去左眼時你隻顧着沉浸在老師離世的痛苦中,你明明有機會去制止胧的,明明能治好高杉的眼睛的……
可胧也是你的師弟,他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保全他們的命嗎?眼睛與生命天平之上哪個更重顯而易見,但是……
你是松陽的弟子——亦是虛的弟子,更是天照院奈落的副首領,漆黑的鴿子。
曾經胧隻有你和松陽,後來松陽離開了,于是他将一切獻給了身披老師屍骸的怪物。沒人比他更加憎恨虛,可他不願承認,也許這樣能欺騙過自己的感情,好讓一切維持在詭異的平衡狀态,因為他更不想失去僅有的你了。你心甘情願被虛所操控,那他與你一道,這樣是不是就能保護你了?
不是因為你心甘情願,隻是你過去一直以來都按照虛所說的行動,他教會你傷害他人,卻從沒有傷害過你,所以就算如今你也願意相信虛。你說你喜歡他,這份喜歡是否也隻是懷念着過去?
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胧可以殺掉任何人,唯獨沒法接受你承受傷害。曾經他說要保護松下村塾的師弟師妹們,但最後抛去了松陽弟子的身份,并非是要作為師弟保護師姐,而是僅僅想身為“胧”保護“澈”。
他何曾不想手刃殺死老師的真正的仇人,可他實在下不去手,不想再第二次因為自己而害死老師了,所以唯有寄托于未來那個渺茫的可能性。自己不能傷害虛,也不能讓你遭受苦痛,所以隻有如此繼續活下去,直至能看見那一點可能性。
在此之前,不論擋路的是誰他都能毫不留情下手,包括自己。
“八咫烏不會兩次說出天啟——松陽的學生們啊。”
“你們的劍已經夠不着天了……不對,從很久以前開始,那劍就應該已經斷了。”
“可是為什麼,白夜叉,你現在還緊緊攥着那斷掉的劍。”
你看見銀時慢慢放下高杉,去夠地上的洞爺湖,好幾次脫了手,最後還是握在了手中踉踉跄跄站起朝胧走了過去。你伸出手又收了回去,胧已經給了你時間,現在結束了,你不該出手幹預。
“殺了老師,和曾經的朋友也拼了個你死我活。”
“你到底還要和什麼戰鬥?”
胧在問銀時,你覺得其中有幾分視線也投向了你。你一直知道,盡管他從不直言,卻無時無刻不在透露“你隻要什麼都不做就好,我會解決好一切”——你當然不可能活在他的保護之下,自己面對師弟們卻也是如此想法。胧也好,銀時高杉桂也是,就算他們從不為此刻心中要堅守之事戰鬥你也會永遠保護他們,因為你是他們的師姐,吉田松陽的大弟子。
你到底還要和什麼戰鬥?如此看到,你一直在逆着師弟們的想法與他們做着鬥争。你知道對錯,卻不曾思考過,隻要結果正确所曆如何都隻是過去式。
知道自己做錯了也在這條道路上走到黑,老師,這樣的我果然還是錯的嗎?
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那上面是銀時和高杉的血,明明不是出自你手……不,走到這一步,這也是你造成的後果。明明已經習慣了上面黏膩的觸感,也不曾有過因淋漓鮮血而做噩夢的困境,可當兩位師弟的血混作一塊兒時,鐵鏽味刺得雙目沁出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