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人人稱頌她年少有為,打的西域妖魔寸步不敢進犯,就連魔教最為狠毒手段毒辣的鈎吻在她手上也沒有落着好。
而盛名之下,是阿姊日益衰敗的身軀。
外面對鈎吻的評價沒有錯,她确實是蛇蠍心腸,哪怕是讓自己身負重傷也要叫我阿姊嘗盡世間最為極緻痛苦。
阿姊中了鈎吻之毒。
每每當她運轉心法使用武功時,身體便會遭受萬蟲撕咬之痛,腕間毒素又會離心髒再近一寸。
但魔教觊觎中原沃土已久,眼下威勢正好又怎會放棄這數年難遇之機?
先是派不足稱道的走狗先行探路,而後便是先鋒小隊,最後輪到如鈎吻這類的高層出手。
江湖中疲于應付,隻期盼正道能再出現一位李蓮生來力挽狂瀾。
李蓮生是我們李家血脈的起點,也是我們後輩不可翻越的高峰。
阿姊被視為李蓮生的再世,所有人都相信她随着年歲越長越能熟練青蓮劍法,最後一一誅殺魔教高手,還中原一片太平。
包括她自己也是這麼“相信”。
或者說,當初局勢已由不得她的動搖懷疑,由不得她的不信。
我隻希望自己再長快點,快到能夠追上阿姊一次次外出除魔的腳步。
我隻期盼自己習武能再快點,直到能夠阻止阿姊手腕毒素的進一步蔓延。
恨天意如此不可違!恨我偏偏要晚阿姊這麼多年,若我能夠早點來到這世上,若我……
我不再坐在檐下期盼阿姊歸來,我學着阿姊從前練劍的模樣,将萬千劍術刻入心中。
師傅還在時,常撫摸我的發頂歎息。
她說,若我能早些來這人間多好。
到時名滿天下的就不止青霄派的青蓮仙子,需要為世道背負那麼多的,就不止是那一個李靈仙。
我九歲時,阿姊已十八歲肅清江南妖道,我十二歲時,阿姊拼死斬斷了魔教左護法蕭竹左臂,魔教損耗了一員大将,阿姊也終于堅持不住,毒素已至心脈。
所幸這時,我已漸漸展露天賦接替她的位置,魔教暫時退讓,也讓阿姊終于有自由呼吸的時刻。
我不分白晝日夜練習,不敢有片刻松懈,隻願我的勤奮能彌補我年齡的不足,好叫那些人知曉青霄不止有一個青蓮劍法傳人,讓阿姊也不必再時時忍受劇痛,持劍護佑衆生。
那段時間是我自魔教進犯後最快樂的日子,即使身體的疲憊痛楚已叫我再也難以忍受,但隻要阿姊從庭前經過含笑看我一眼,我便又能繼續提劍揮斬。
很多次的寂夜裡我仰面癱倒在地上,一顆顆數着天上繁星,阿娘和阿母在屋中相互療傷,偶爾幾句心疼細語透過紙窗彌散在夜裡。
阿姊提燈一一點亮院中燈光,白衣若雪來到我面前,仿佛世間彙聚了一切美好純潔的仙子。
不,應該說在我心裡阿姊就是那樣的仙子,她就該永遠不染塵埃,高坐在所有人心中的神壇上。
每當這時我便緊閉雙眼,裝作已累暈了過去,阿姊便會輕柔抱起我,将我安置在床,打濕軟帕擦拭我身上髒污。
她對待我的動作永遠那麼輕、那麼柔,不管我長到幾歲,在她心中我都仿佛還是幼時貪吃蓮子的稚童,是需要她最溫柔以待的珍寶。
這又叫我如何不迷失在這溫柔裡?
我又如何抵擋阿姊的溫柔?
——
我曾經想,就算外界風起雲湧危機四伏,但隻要我和阿姊依舊能在一起,阿娘阿母能繼續常伴左右,就算魔教馬上就打到青霄門口,我也不懼怕下一刻死生。
但偏偏天不随人願。
魔教再一次進犯,在抵擋魔教進攻時,阿娘與阿母随一百多位江湖正道一同埋葬在了荒羽山,荒羽山上上下下近千名無辜百姓血染黃土。
據前去支援的先人回信,她們在一地血海裡看見了那道無數正道人士都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魔教右護法,斷腸草鈎吻。
前去為我母親們收殓的門中師姐說,她們幾乎将整座山翻了過來,才終于埋葬好那一地屍首。
但斷肢殘骸太多,她們也辨不清哪些是屬于我阿娘阿母,隻好與其餘衆人将所有屍首一同埋葬,在山腳下立了座萬人碑,用紅色朱砂一一上刻荒羽山犧牲之人。
噩耗傳來時,阿姊狠吐出一口心尖血,本就蒼白的肌膚失去了所有血色,巨大哀痛與身體毒素的雙重加持,她再難以離開病榻。
“青霜……”她拉着我的手,我依言靠近她,可她連組織話語的力氣都難再有。
曾經風光無限的正道希望,現在隻死死睜着通紅難閉的眼凝視着我,卻說不出一句話。
一滴淚從她臉上滑過,明明是那麼冰涼,卻又滾燙熾熱得幾乎灼傷我掌心。
阿姊呼吸輕吐在我潮濕面頰上,我知道她要說什麼,我知曉我要做什麼。
我會接替阿姊,成為第二個撐起青霄與江湖正道的頂梁柱,哪怕代價是毀滅自己,我也在所不惜。
——
蕭竹死在我手裡時,還仍不甘心試圖用言語刺痛我。
她說我比正道口中的邪魔歪道還要狠毒,連鈎吻都要對我甘拜下風。
她說她行走江湖多年,半生積累的鮮血也比不了我持劍這幾年。
在我的劍尖碾碎她喉管時,她笑着在我衣擺印下一個血手印。
“李青霜,可惜你沒有生在我聖教。”
她遺憾歎息,最後在我手上死去。
我沒有給她留全屍,或者說,死在我手裡的魔教中人,我都沒有留過全屍。
這些摧毀我一切幸福的罪魁禍首,都該和我阿娘阿母逝去時一個下場。
她們生前被肢解淩虐的苦痛,則是為償還我阿姊數年遭受之苦。
但無論我殺多少人,我的母親們也不會回來,無論這些人死前哀嚎的有多痛苦,阿姊身上的痛楚也不會減少半分。
漸漸的,我能殺的人越來越少,畏懼我的人不斷增加,甚至是我身邊之人。
幸存下來的人口口相傳,為我定了一個名号。
她們叫我,黃泉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