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不知道永遠有多長,總是輕易就許下諾言。
那些諾言被聽者珍藏在心底,落地生根,給予了蘇桓語直面生活的勇氣。
方疏棠從不說謊,所以那時候的蘇桓語相信,方疏棠是真的會陪伴他一生的。
這份相信,讓蘇桓語不再因懼怕離别而抗拒親近。
他會幫成績落後的同學講題,也會加入班級的足球隊一起打比賽。他的世界漸漸熱鬧起來,與方疏棠之間的話題也越來越多。
他們經常躺在炕上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夜。分明整個白天都在一起,卻還是有說不完的話。
他們分躺在炕的兩邊,所以說話聲音不小。晚自習回來的季路總會敲敲窗戶,提醒他們早點睡。
後來,他們幹脆并肩躺在了土炕中央,低聲說着沒完沒了的悄悄話。
蘇桓語想,方疏棠果然是對的。
他們之間共同的朋友越多,話題越多,羁絆也就越多。這樣就算是方疏棠想走,想必也是走不掉的。
在小學畢業之前,蘇桓語主動結交了所有與方疏棠有交集的朋友。
方疏棠以為他終于開了竅,體味到了與人相交的樂處。
隻有蘇桓語知道,他拼命将這些所謂的“朋友”留在身邊,目的隻是為了留住方疏棠。
小院的長輩也好,學校内的同學也好,都隻是聯結方疏棠的藤蔓。他相信,隻要他握住的藤蔓足夠多,方疏棠離開的可能性就越低。
小院的藤蔓少卻粗,學校的藤蔓多也細。他用心滋養着它們,覺得每一天,都與方疏棠的距離更近一步。
可是,并非所有的藤蔓都能常青。
小學畢業前的那個夏天,蘇桓語手中的藤蔓斷了一根,很粗的一根。
季姨突然生了一場大病,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大人們臉上的笑意都消失了,方爺爺甚至托關系,帶着季叔、季姨去了首都看病。
他們尚未來得及感受到惶恐,便永遠失去了季姨。
方爺爺陪季家回老家去舉辦葬禮,方奶奶留在小院照顧方疏棠和蘇桓語。
他們倆要準備小升初考試,不能分心。
可是,他們并肩躺着的時候,卻整晚整晚睡不着覺。
老房子裡夏天不熱,開着窗戶半夜還有點冷。
蘇桓語側身躺着,去握方疏棠的手。他最近總是這樣,隻有握着方疏棠的手,才能覺得心安。
掌心裡很快就傳來方疏棠回握的力度。
“你說,咱們不去送季姨最後一程,她會怪咱們麼?”方疏棠啞着聲音問:“她對我那麼好,有什麼好吃的都留給我。小時候爺爺奶奶有事外出,我就在季家睡覺。季姨會給我唱歌,很好聽……”
蘇桓語伸手蓋在方疏棠的眼睛上,低聲說:“别哭。明天眼睛又腫了。”
“早知道她去首都就再也回不來。”方疏棠抽泣了一下:“那天下午就不該去踢球,該好好陪她說說話。”
蘇桓語掌心濕了,他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他将這些藤蔓抓在掌心,隻是因為這些藤蔓與方疏棠有關。他抓着它們,卻不會對它們注入太多感情。
他從來沒有留太多人在生命裡的奢望。
他要求不多,故而目的純粹。
他的世界裡,自始至終都隻有一個方疏棠。
他知曉方疏棠的痛苦,可是,他有限人生經驗裡離别,都是含着憤怒與不甘的。
這一刻,他根本提供不了有效安慰。
蘇桓語伸手把方疏棠攬進懷裡,拍着方疏棠的背說:“别想了。她應該不想看到你難過。”
“嗯。”方疏棠又抽泣了一聲,沒忍住:“可是我還是覺得難過。
小語,我從小跟着爺爺奶奶生活,季姨就像我媽媽似的。
她總是對我笑,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狠話。
有一次我生病難受,把她端過來的紅棗粥打翻了。分明把她的手燙紅了一片,她還反過來寬慰我,說沒關系,生病的小孩子有耍脾氣的權利。鬧一鬧,病能好得快一些。
還有一次,我在院子裡亂跑,把她種的指甲草踩倒了一大片。爺爺都生氣了,她卻還是笑。說沒關系,種子還多,來年再種。
在認識你之前,我難過的時候,就會去西房坐一會兒。看季姨笑,聽她說幾個故事,心情就能很快好起來。
她煮的粥很好喝,講的故事也好聽。
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她,我的心就酸得厲害。”
“季姨是很好。”蘇桓語輕輕拍着方疏棠的背:“她每次蒸包子,都會多做一些,給我送過來。你記得嗎,她做的南瓜陷兒包子可好吃。”
蘇桓語笑了一下,接着說:“我不愛說話,她也從不逼我,總是溫溫柔柔的笑着。
對了,她還幫我補過校服。
小棠,季姨這樣的好人,一定是去了天堂。
她在天堂肯定會像以前一樣笑着看我們的。
所以啊,你别難過了,她會心疼的。”
“嗯。”方疏棠在蘇桓語胸口蹭了下眼淚,找理由安慰自己:“這樣也好,最起碼她現在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