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姐家住一樓,牆角布滿了青苔與雜草,還沒進屋,一有股陰冷潮濕的黴氣就熱情洋溢地撲面而來,因為二樓露台的遮擋,屋裡采光很差,隻有一扇朝南的小窗能接到一點陽光,像間牢房。
室内白天也要開着燈,江曉媛進屋的時候,發現客廳——姑且算是客廳吧——亮着一盞五瓦的小燈泡,吊在屋頂上,樓上一旦有人走動,昏黃的燈光就跟着搖頭晃腦。
燈下有一個少女,大概十四五歲的模樣,長得很漂亮,有一雙和章秀芹一樣大的眼睛,大眼睛長在章秀芹臉上,就把她襯得像隻母猴子,長在這少女的臉上,卻隻讓人覺得水靈。
她穿着中學生的深藍色運動校服,正在做功課,聽見聲音擡頭看了一眼門口,見章秀芹領了個陌生人進來,小姑娘既不打招呼也不驚詫,先是皺了一下眉,随即就漠然地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書本上,一邊漫不經心的翻看,一邊用筆卷自己鬓角的頭發。
章秀芹有些羞赧地介紹說:“這是我姑娘,叫甜甜,章甜,你怎麼不叫人?”
章甜充耳不聞,面色寡淡,依其表面判斷,約莫是個中二病晚期。
章秀芹十分尴尬,有心想發火,但眉間亂跳了片刻,又忍了回去,低聲下氣地對女兒解釋:“這個姐姐暫時找不到住的地方,先在咱們家落個腳,你那些功課我也不懂,你以後可以多問問她……”
章甜側頭瞥了江曉媛一眼,她的眼珠極黑,臉極白,配在一起,簡直像畫裡走出來的,不過江曉媛還沒來得及欣賞,這眉目如畫的小姑娘給了她一個标準的冷笑。
章秀芹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無奈地對江曉媛說:“我也管不了她——小媛過來,你先住這裡,等大姐一會給你收拾收拾……”
巴掌大的客廳後面有一間同樣沒有一絲光的卧室,江曉媛懷疑那丫頭長那麼白,可能是被這種終年極夜的環境給捂的,卧室後面是一個雜物間,也就是江曉媛的落腳之地了。
章秀芹讓她等在一邊,自己挽袖子上前,三下五除二将雜物堆成了一個堆,并從中翻出了一張折疊行軍床和一床被褥,一放一鋪,一個單人鋪位就橫空出世。
江曉媛低頭看着那行軍床瘦小的身軀,那被褥邊角處各種不明來曆的黃漬,再環視了一圈這沒有窗戶的儲物室,心裡自嘲地想:“我這是從達利表兄變成哈利波特了。”
“環境差了點。”章秀芹不好意思地說,“就是有點亂,不髒……床單都是剛洗的,你先坐,我給你倒杯水。”
江曉媛忙叫住她:“洗手間在什麼地方?”
“洗什麼……哦,廁所啊,廁所在外面,”章秀芹說,“廚房也在外面。”
兩分鐘後,江曉媛被帶到了全樓公用的“洗手間”前面,它實在不配叫“洗手間”,因為根本沒地方洗手。
那廁所隻限于中等偏瘦體型入内,地面充斥着不明液體,最可怕的是,蹲坑對面的牆體上方不知是出于什麼設計考慮,居然有一排漏孔的花窗,江曉媛一擡頭,正好和對面二樓住家正在曬衣服的老大爺看了個對眼!
……真是便于觀測的設計。
江曉媛面無人色地喃喃說:“這……好幾戶人家用這麼一個……一個廁所,早晨不會打起來吧?”
“不會,”章秀芹接過話茬,“大家都用痰盂尿盆,每天排隊倒掉就好了,很快的。”
江曉媛想象了一下該場景,渾身的雞皮疙瘩豎成了一個方陣。
因為有了這個去處,江曉媛簡直化身成一匹駱駝,每一口吃喝入口都慎之又慎,唯恐多跑一趟廁所——弄得章大姐老覺得她是腼腆。
當天夜裡,江曉媛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然而沒有。
她躺在那嘎嘎吱吱的行軍床上,頭還沒沾到枕頭就已經睡了過去,一宿無夢,直到一覺把自己睡得半身不遂,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四下黑黢黢的,根本也看不出幾點來,人在其中,生物鐘完全就是罷工狀态——何況江曉媛從來就沒有過那玩意。
她艱難地翻了個身,抹了一把臉,想起頭天晚上夜深人靜,她居然沒有趁機獨自大哭一場,幾乎佩服起自己來——她感覺自己身上好像生出了某種特殊的自我保護機制,對自己的遭遇,江曉媛好像隔着一層什麼,冷眼旁觀,喜怒哀樂一起麻木了起來。
江曉媛以前每天梳洗的過程是這樣的:先用四步驟的洗臉器把面部徹底清潔一次,導入的化妝水幹了以後再拍另一層水,不同質地的水要拍滿三次,按照質地薄厚,從薄到厚,再依次塗肌底液、眼部精華、面部精華、眼霜、面霜,最後是睫毛滋養打底膏,這一套完畢,她再看心情決定要不要加張面膜,然後養護環節結束,正式進入更為複雜的彩妝環節。
可是這鬼地方有什麼呢?
小樓裡總共一個屁大的水房,每天早晨全樓的男女老少一起排着隊,每個人帶一份牙具,肩膀上甩一條毛巾,個個蓬頭垢面而來,滴湯淌水而去。
什麼液什麼精華都是天方夜譚,他們回去能抹一點袋裝雪花膏,冬天不讓皮膚裂口,就已經算是對這張面皮仁至義盡了。
江曉媛在床邊發了會呆,想起自己是在别人家做客,應該替人家把床鋪收拾好,她低頭向自己睡過的床鋪看去,結果借着牆縫裡射進來的微光看清了床上斑斑點點的黴菌與黃點。
江曉媛自己和自己僵持片刻,面無表情地保持着擡着一隻手的動作,突然彎下腰來,捂着嘴幹嘔起來。
她當然什麼都沒吐出來,隻有生理性的眼淚往下掉,江曉媛想找個地方跟誰抱頭痛哭一場,可她孤身一人在這個空間裡,誰都不認識,這個江曉媛的父母也不是她的父母,這個江曉媛的親人也不是她的親人,她隻是個盜取了别人身份的逃票犯。
就在這時,江曉媛聽見外面傳來了說話的聲音——老房子沒有隐私,隔壁說悄悄話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别說人家根本沒想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