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竅三秋釘有一個秘密,這秘密眼下除了周子舒,沒有人知道,往後大概也不會有太多的人知道——若是一次連釘七根釘子,人當時就不行了,功力深厚的如周子舒,大概也夠留一口氣叫他離開皇宮,恐怕到不了宮門口,便成了一攤不能言不能動的爛肉。
可若是每三個月釘進一次,叫那釘子一點一點地長進自己的身體裡,和自己變做一體,慢慢适應,雖然三年後也得吹燈拔蠟,可好歹能剩下五成内功,并且言語行動皆能如常人,隻是須得忍受十八個月錐心蝕骨一樣的疼。
聽說單是那種疼法,便能叫人瘋狂,不過周子舒很快樂地想,這傳言原來是不對的,起碼他現在沒瘋,不但沒瘋,他覺得,這一輩子好像都沒有這樣快樂輕松的時候。
天窗對于自請離開的人,自然也會有後續的監控,什麼人,何時離開,安頓在何處,葬身在何處,都有詳細記載,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進去了,就一輩子出不來。
可憐他半生賣命,終究還是有幾個心腹的。
周子舒,昔日榮嘉皇帝一手扶植的天窗首領,武藝高強,極善易容之術,他走進人群一轉身,便再沒有人認得出。
而這遊走于宮廷之中最恐怖的那一個暗影,就這麼從世上消失了,留下的,隻有一個騎着瘦馬,一路叼着茅草荒腔走闆地哼着鄉野小調,潦倒落魄的流浪男人。
成了從這個恐怖的網中脫困的第一人。
他臉上帶了張不怎麼精緻的人皮面具,随意塗抹得自己一臉青黃,看起來好似是個随時可能蹬腿的病夫,在河邊喝水的時候對着水面瞧了瞧,覺得挺合适自己的真實情況,越看越滿意,又在路邊農戶家裡順手牽羊出一套粗布衣服,将原來的那身錦袍脫下來燒了,腰上系了個鏽了一半的酒壺,裡面裝着半壺粗制濫造的濁酒。
又想起這些年自己一直隐于皇宮大内,從未以本來名姓行走過江湖,連個化名都不用想,便歡歡喜喜地這麼上了路。
他也沒什麼去處,都說江南好,便想上江南看看,一路走走停停,做些個劫富濟貧的勾當糊口,過開封,走蓬萊,慢慢悠悠,三個多月,才到了草青蓮紅的江南。
一到地方,便先潛進了天下第一樓的酒窖,将桂花甜酒釀嘗了個遍,醉生夢死一遭,美得飄飄然,隻覺這日子是再好也沒有了。
十幾日之後,一時喝多了,險些被發現了行蹤,也覺得酒釀雖好,畢竟綿軟,趣味減了些,于是抛下足兩的銀子,又離開了酒窖。
這十幾日一過,那形象便更不佳了,他頂着一張痨病鬼的臉,陪着上面蜷在一起的猥瑣五官,便是正宗無比的一臉菜色,再加上一身衣服泡在酒裡十多日,幾乎成了酒糟,亂七八糟的頭發一縷一縷地垂下來,活似個要飯叫花子。
所以坐在路邊閉着眼睛曬太陽的時候,竟有個小胖娃娃,蹦蹦哒哒地從他身邊走過,又蹦蹦哒哒地走回來,瞅瞅他,從身上摸出一枚銅闆捏在手裡,隻是不知道往哪放,尋摸了半天,還問道:“大叔,你的碗呢?”
立刻被家裡大人抱走了,隻叫他哭笑不得。
很多年過去了,過去的朋友、牽挂的人,一個個不是死了,就是遠走他鄉,周子舒靠在牆角,伸展開四肢,惬意地曬着暖烘烘地太陽,嘴角帶着點笑意,就開始琢磨,這麼多年,圖什麼呢?
年輕的時候,總覺着自己是個不得了人才,什麼褒義詞都往自己身上攬,什麼絕頂聰明,什麼心有九竅,什麼武藝高強,什麼見多識廣,好像不做出一番事業就枉來人世一遭似的,如今想起來,圖什麼呢?
又落下什麼了呢?
不過舍棄了自由身,給皇家做了個見不得光的奴才,兜兜轉轉,原來有的東西也都賠幹淨了,到現在一無所有孤家寡人,又處心積慮拼了性命地把自己贖出來,還覺得做得挺聰明。
他忽然又悲怆起來,隻覺世界上再有傻的,可也傻不過自己了。
有多少年沒這樣,腦殼空空的在路邊曬一曬太陽了?可笑路邊行人,個個行色匆匆,趕死一樣地來來回回,倒比他一個算着日子快嗝屁的還急似的。
隻聽旁邊酒樓上,一個女子脆生生地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說他是要飯的,身邊卻連個破碗都沒有,若說不是呢,又巴巴地那坐了一上午了,什麼都不幹,隻嘿嘿傻笑,莫不是個傻子吧?”
如今的周子舒雖然功夫隻剩了一半,耳力卻猶似當年的好,那女子雖隔了一條喧鬧的大街,聲音又不大,還是叫他一個字不漏地聽了去。
還沒來得及暗地裡自嘲,下一刻,便又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他是在曬太陽。”
這男人的聲音十分好聽,低低沉沉的,吐字極慢,卻不黏糊。
周子舒便忍不住擡頭望去,隻見對街酒樓二樓靠着欄杆,一個長相極好的紫衣少女和一個身着灰衣的男子相對而坐,那男人臉色微有些蒼白,眼珠卻很黑,像是将光都吸進去了似的,這黑白分明,看來竟有些不像活人,周子舒那麼一擡頭,目光正好和他對上。
灰衣男人面無表情地将目光錯過,便面無表情地轉過了頭,專心吃着桌上的飯菜。
周子舒便忍不住失笑,心說人海茫茫,竟還遇上個知己。
那紫衣少女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鏡卻仍在他身上打轉,半晌,終于忍不住了,和那灰衣男子知會了一聲,便蹦蹦跳跳地下樓來,跑到周子舒面前,說道:“要飯的,我請你吃飯怎麼樣?”
周子舒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搖頭道:“小善人,你不如請我喝酒。”
紫衣少女嬌笑起來,回頭對那樓上大聲道:“公子,這傻子叫我善人哪!”